重游苏州是一个四月的雨天。
刚出火车站,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座古老的城墙,上书“平门城楼”。青砖砌就的城墙逶迤延长,墙下便是苏州护城河,河心荡着阵阵涟漪,微风吹皱了一池的春色。城墙无声,却把人的思绪一下拉入历史的汪洋中,徒然望洋兴叹。凝视着庄严肃穆的城楼,让人仿佛听见春秋末年吴越争霸的喊杀声,看到太平军与湘军鏖战时的血与泪。城上城下,分明是一部征战的历史。好在,风吹无痕,往事如烟,苏州——这座娴静大方的城市,仍然保持了她柔婉的性格,在浮沉毁建之间一站就是千年。
坐上地铁,穿越三吴都会的千年积淀,便到了苏州相门古城了。相传,这是过去吴王阖闾铸剑的所在。在雕梁刻砖、重楼叠嶂之中,隐约可以想见相门当年的繁荣盛大。相门附近的干将路、莫邪路……这些名字承载着神奇传说的同时,也在默默记录着苏州一圈又一圈的年轮。而苏州这棵古树,今天仍然枝繁叶茂,随时能为游人提供一片绿荫,让他们在鸟瞰历史的达观中获得感官上的宁静和慰藉。
相门对面就是苏州大学。它脱胎于民国时期的东吴大学,眉宇之间便是贵族的气质。璀璨的校史足以使这座学校骄傲,更何况它的学科排名在最近几年高歌猛进,节节攀升。撑着伞,和苏大的朋友在雨中漫步,不得不惊叹这座大学是如此受造物者的青睐。哥特式的红色教学楼,端庄宏伟,大气磅礴,在讲述上世纪一代文人墨客风骨的同时,也在不停撩拨着游人触碰历史的神经。绿化带中的迎春花,已经绽开了朵朵花苞,簇簇鹅黄,热情洋溢地显示盎然的春意。毕竟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节,校园在一场细雨的洗刷过后,整衣敛容,好像待字闺中的婷婷少女。圆顶大礼堂前,照旧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让我不禁疑心她是不是清华大学的孪生姊妹。苏大校园里,不时看到男女朋友手牵着手,行色匆匆,不知当年就读于此的费孝通先生和杨绛先生是否也是这样挥洒他们的美丽青春呢?朋友不无得意告诉我,苏大校园里有一条河,她们都管它叫“苏州河”。苏州河两岸的阁楼亭宇略施粉黛,就足以点成一河的秀丽。河边的翠柳身材纤弱,是那么年轻而又朝气的嫩绿,一时晃了眼。很想知道“苏州河畔春风沉醉的夜晚”是怎样一曲热烈醉人的《欢乐颂》交响乐,只可惜我是无福消受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大概就是这河畔风光最好的写照吧!
从苏州大学出来告别友人后,我又去了沧浪亭。还没进园,就先听到潺潺流水的先声,曲流鸣籁,颇得江南园林构造之机巧。园林的门很是小巧,朴素简单,谁能想到这不起眼的门后会别有洞天!和苏南许多小景点一样,这个曾因《沧浪亭记》和《浮生六记》而闻名于世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游客,在青砖院内久久地盘桓。苍苍绿竹,掩映着白墙黑瓦,精致的窗口如一幅幅工笔画的相框。瘦山细水、玲珑楼阁之间,已经不是那个让沈三白、归有光们倾心的园林,只有那座半山腰的沧浪亭,还是旧时的建筑。亭上有一副 “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的对联。亭名“沧浪”,便是取自《渔父》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名句。围绕着出世还是入世,清流还是浊流的问题,中国的士人展开了几千年的思辨。是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是拜相凌烟阁,还是种豆南山下?清兮浊兮,争论的最后,仍然都只是苏州人范文正公感慨的那一句“进亦忧,退亦忧”。风云诡谲的历史在这个问题的争论声中,也在一步步走向简单和宁静。漫步在亭下的青砖上,抚摸着亭中满是沧桑的石桌,让人不禁生出无限感慨。像我这种胸无大志之人,自然是不敢去想这么宏大的问题。我只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像《浮生六记》中陈芸那样的伴侣,分享赌书泼茶的乐趣,在粗茶淡饭里感受平凡人生,在日常琐事中品味浮世清欢。
余秋雨先生说,苏州是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这次说走就走的苏州之行,确实把心头的皱折慰抚得平平整整,让我也能给浮嚣以宁静,给高蹈以平实。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最后回看一眼火车站前那座清癯消瘦的范仲淹塑像,竟然有种舍不得告别的惆怅和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