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短篇)

“好无聊啊…蒋亮,要不你去跳个楼吧。”高中生慵懒的午后,我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对死党蒋亮说道。

“没意思…还是特哥你去教室办公室上个吊吧。”便秘脸蒋亮一脸不屑地回敬道。

坐在我们后面的大哥一脸索然无趣地听完我和蒋亮间无意义的对话,放下了手上正在看的《重型核武器下册》,然后招呼着我们轻描淡地说道:“蒋亮,特哥,我们把教室炸了吧。”

“别!”我和蒋亮慌忙站着了起来,对着大哥连连摆手,“大哥你别!”

看着我们两个着急的样子,大哥依旧是一脸的索然无趣,然后撇了撇嘴角,再次轻描淡写地开口:“…还是把整个学校炸掉比较好呢…”

我和蒋亮急得都哭出来了,赶忙上去一个捏手一个揉肩,陪着笑道:“大哥息怒!大哥息怒!”

看着我们两个赔笑的样子,大哥垂下了眼角,终于没再提炸学校的事情,只是再度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书,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唉…没出息。”

我和蒋亮长出一口气。


大哥最早的时候有个名字叫作陈凯,但自从我和蒋亮成了他小弟之后,大哥便成了大哥。

那个时候世界还很美好,莺歌燕舞,百花齐放,人们还未猛然发现地球上的石油储备原来只能再用20年,仍放纵在酒池肉林的奢侈生活中;那时候还没有《限制娱乐活动法案》,醉生梦死的人也从未想到,原来能源短缺可以使娱乐化作罪恶。

其实或许有人曾想到过,但他们一定都没想到,原来这样的生活近在眼前。

那个时候大哥看的还不是《重型核武器下册》这般劲爆的教材,放在他抽屉里的,还只是《手把手教你做炸弹》这般小儿科的书。

那个时候初中的我和蒋亮还很年少,从没想过我们会每天为了学校不被炸掉而担惊受怕。

那个时候,大哥还不是我们的大哥。

那个时候,大哥还是陈凯。


“同学们,你们觉得青春是什么颜色的呢!”教授政治的年段长站在讲台激情洋溢地问道。

一脸稚嫩的我举着手站了起来:“青春是绿色的,如同青翠的小草,蓬勃向上,活力无限!”

“好!”年段长鼓着掌让我坐下来。

然后那时还一脸阳光的蒋亮也举着手站了起来:“青春是金色的,如同明媚的太阳,充满了生机,光彩耀眼!”

“好!”年段长鼓着掌让蒋亮坐下来。

“那这位同学,你觉得青春是什么颜色的呢!”年段长指着教室的一角兴致勃勃地问道。

然后被点到的陈凯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想了一想,缓缓地开口说道:“青春啊…我觉得青春是血色的。”

“…啊!?”年段长瞪着眼睛石化了。

“你看啊,青春啊,忧郁啊叛逆啊,家庭矛盾啊,每天都有人跳楼自杀啊,情敌啊你死我活的什么啊。”陈凯悠哉悠哉地说着,然后停顿了一下,在全班人错愕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接着说道,“而且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早已外强中干,眼前的一切不过是终点前最后的虚假繁荣,等在未来的…不过只剩些无趣的东西罢了。”

我和蒋亮满头冷汗地看着结束发言的陈凯自顾自地坐下。

站在讲台上的年段长整个人差点不行了。

然后等到下课,我和蒋亮饶有兴致地走到了陈凯的书桌前。

“恩?”正在认真阅读的陈凯,放下了手中的《所谓炸弹,不过是追求瞬间的浪漫》,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和蒋亮。

我和蒋亮嬉笑着问道:“陈凯你收小弟吗?”

陈凯看着我和蒋亮笑嘻嘻的样子,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满脸笑意地对我们说道:“好呀,但是啊,如果你们不听话…”

“恩?”

陈凯忽然收起满脸的笑意,冷冰冰地说道:“就屠了你们全家。”

我和蒋亮顿时吓尿了。

从那以后,大哥便成了大哥。


刚开始的时候,虽然我和蒋亮嘴里叫着大哥,但是并没有真把大哥当作大哥。

直到有一天中午,大哥忽然扔给我和蒋亮两把小刀,然后走到讲台桌上,转身对我们说道:“拿小刀扔我。”

“啊?”我有点发愣。

“叫你扔你就扔!”大哥脸色顿时暗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连忙握紧手里的小刀,然后朝着讲台上的大哥扔去。

“nice pass! ”只见大哥猛地侧身一跳,嘴里还自己配了“喝”的一声,然后高扬着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我扔过去的那把小刀,“接住了!”

“厉害!空手接白刃!”我看着大哥手上夹着的那把小刀,顿时惊住了。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蒋亮瞄了半天,忽然小声地对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向我使了个眼神,我愣了一下,顺着蒋亮的眼神,就看到大哥背后的黑板上插着一把小刀,把柄处还在嗡嗡地轻轻颤抖。

“…大哥你那把小刀是提前夹住的吧…”

“放屁!再胡说就屠了你们!”

“…那黑板上的那把小刀是怎么回事…”

“…那是上节课没收拾掉的…哎呀,我艹!蒋亮你别忽然用小刀扔我呀,艹,衣服划破了,你丫死定了我跟你说!”

“哈哈哈哈!”我和蒋亮在下面笑得前俯后仰。

大哥撇了撇嘴,默默在讲台上收拾掉了三把小刀,然后一边嘀咕着“真没劲”,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什么黑黑的东西,啪的一下扔给我们,嘴里还大喊着,“接着!”

我连忙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大哥扔过来的东西,定睛一看,差点吓得直接扔出去:“我艹,手榴弹!大哥你从哪搞的!”

“废话,当然是自己做的。”大哥对着我和蒋亮一翻白眼,然后一边偷偷在手里夹另外一颗手榴弹,一边招呼我们,“快朝我扔啊!”

…量我有熊心豹胆我也不敢在教室里扔手榴弹玩。

大哥看着我和蒋亮畏缩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从讲台上走了下来,劈手夺过我捧在手上的手榴弹,一把塞进了口袋里,然后又看了看我和蒋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出息…”

我和蒋亮满头冷汗,屁话都不敢说。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不把大哥当大哥了。


那时候,虽然我们还小,但至少电还是充足的,游戏中心也还在正常运作,每天回家,在做完作业后,总能忙里偷闲看会电视。

但是在我们上高中前,忽然有一天,人们猛然发现原本对石油储量的估算严重错误,地球上的石油储备只能再用20年,而石油的短缺使得对能源的需求必须用其它方式弥补。煤炭、水力、太阳能,还有核能等,但是不管怎么样,能源依旧还是供不应求,燃料限量限购,价格也节节攀高,到了普通人无法用起的地步,而城市里也开始了三天两头的停电。

然后世界各国,同时通过了《限制娱乐活动法案》,在找寻到新的能源之前,禁止了绝大部分需要能耗的娱乐活动。能源不足,金融危机,环球失业,国际冲突,接踵而来。

大哥曾在政治课上说的那段话,居然应验了。

不过,在隐藏在阴暗中的黑市里,仍然可以找得到破旧的游乐中心。

“特哥,去游乐中心玩么?”放学后,蒋亮凑过来问我。

“游乐中心?黑市么…高中生去那种地方不是作死么?”我看了蒋亮一眼,畏缩地摇了摇头。

“怕什么,有大哥在!”蒋亮说着推了还在收拾书包的大哥一把,“你说是吧!”

大哥抬起头看着我们,考虑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就去游乐中心了。

记得前几年,还在正常开放的游乐中心里还是充满各种有意思的机器的,无论太鼓达人还是什么绝境逢生,各种游戏机放着劲爆的音乐,诱惑着我们去尝试一下,但是现在黑市里游乐中心,除了些许省电的街机外,只剩下几架摇摇欲坠的娃娃机了。

我、蒋亮和大哥,站在游乐中心里,面面相觑。

“…所以,还是抓娃娃吧…”

然后半个小时后,我和蒋亮提着满手娃娃,一头冷汗地看着面前的大哥空着双手满头青筋地操作着娃娃机,啪,又没抓到。

我和蒋亮大气都不敢出。

“妈蛋,怎么就我抓不到!”大哥气的一拍娃娃机,开始一边猛掏口袋,一边嘴里咆哮道,“这么破烂的游乐中心炸掉算了!”

“别!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我和蒋亮连忙扔掉满手娃娃,一人一边架住了大哥,将暴走的大哥硬生生的拖出了游乐中心。

但是第二天,蒋亮还是满头冷汗地给我递过了一张报纸,上面刊载着“极端节能组织炸毁黑市游乐中心”。

我和蒋亮看了看大哥,面面相觑,不敢多问。


不管怎么说,虽然高中三年大哥总是扬言要炸掉学校,以至于我和蒋亮时常在睡梦中大喊着“大哥你怎么把宿舍炸了”然后惊醒,但不管怎么说,我和蒋亮还是活着并且保护着完好的学校毕业了。

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晚上,我、蒋亮和大哥相约在学校操场里不醉不归,虽然由于能源匮乏,夜晚的校园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但是我们三个毫不顾忌地坐在操场上把酒言欢。

酒至半酣,我举着酒瓶往大哥面前一送,打着嗝说道:“大哥,我必须敬你一杯!这三年你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没有炸掉学校,我们弟兄几个真是万分感激。”

“哼。”大哥一把拍掉我的手,满脸桀骜不驯,“炸学校?哼,学校?我看得上么?”

“别,你别说。”蒋亮搭着大哥的肩膀,借着醉意大胆问道,“大哥你老实说,当初那个游乐中心是不是你炸的?”

“呸!”大哥啐了蒋亮一脸,“就那破地方?我会去炸那小破地方?”

“也是啊,大哥何等人物啊!”我们三人嬉笑着,互相推搡。

但是欢笑过后,三人又陷入了沉默。

“今后,大家要去哪呢。”大哥灌了一口酒,轻声问我们,我和蒋亮对视一眼,微微叹气。

“我可能要去读海洋勘测,地上的能源差不多了,但海里的能源还不少。”蒋亮靠在墙上,一边喝酒一边说道,“我觉得这方面以后就业会好,也有意义。”

我看看蒋亮,接口道:“我可能会去读生物应用…估计,也就差不多。”

片刻的沉默,蒋亮问道:“大哥,你呢?”

“我啊…”大哥看着夜空中皎洁的月亮,长叹了一口气,“本来我报了原子弹制造与维修专业,但是我爸死活不让我交,说现在资源这么紧缺,原子弹制造没前途的,强迫我改成了月球开发。”

我和蒋亮相视无语。

“不过也好,读完月球开发之后说不定就去月球工作了。”大哥冲我们笑笑,满眼的桀骜不驯,“原子弹制造与维修什么的,自学就够了!”

我和蒋亮顿时哑然无语。

我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蒋亮,忽然笑道:“蒋亮你说,我们不在的话,大哥去月球会不会把月球给炸了?”

“谁知道呢!”蒋亮抚掌大笑,“说不定没几年我们就看不到月亮了。”

“哼!”大哥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挥着手对我们说道,“炸月球,哼,你们太看不起我了!”

“要炸…就炸大的!”大哥大笑着把手上的酒瓶扔了出去,砸在墙上嘭的发出一声巨响。

我和蒋亮相顾哑然,然后拍掌大笑着:“好志气!不愧是大哥!好志气!”

大哥摇摇晃晃站了一会,终于又坐了下来,一脸疲惫地靠在墙上,过了片刻,大哥轻声对我们说道:“能源的问题,不是那么好解决的,就算去海洋,去月球,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解决。”

“能源的问题不仅仅会是能源的问题,会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出现,今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大哥抬头看着月亮,像是对我们,又像是对自己,轻声说道,“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这般安逸地坐在一起喝酒了。”

我和蒋亮看着大哥,彼此无言。

半响,我笑着打破沉默:“大哥,这几年你天天念叨着炸教室炸学校,但是也没见你炸过什么东西,你是不是只是和我们说笑罢了。”

“那只是我不屑去炸罢了。”大哥站了起来,傲视苍穹,满脸桀骜不逊,“我生来便是这样的男人,虽然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但是在以后,在之后的某一天,我总有一天会去炸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我便是这样一个男人,为炸弹而生的男人。”

我和蒋亮相似而笑,默然点头。

大哥忽然低下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们:“假如有一天,我去炸了一个什么东西,或许它会对你们很重要,你们会生气么?”

“会啊,当然会啊!”蒋亮大笑着说道,“但假如是大哥你想去炸,那大哥你就去炸吧。”

“我们会支持你的。”我笑着接口道,“我们知道大哥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你想去炸的,就大胆去炸吧,不管是什么东西,我们都支持你。”

大哥看着我们,虎目含泪。

我和蒋亮大笑着,站了起来,拍着大哥的肩膀说道:

“如果有那个时候,大哥炸东西的样子,一定会无比耀眼。”

“绝逼耀眼!”


然后,我们就分离了。

蒋亮去沿海的城市学习海洋勘测,而我去中部学习生物应用,大哥则去了个不知名的地方,读了月球开发专业。

然后几年后,我们毕业的时候,大哥却一个人去了月球工作。

资源越来越紧缺,城市里总是在断电,人们被局限在小小的城市里,曾经的地球村成了传说。

整个世界都在蠢蠢欲动,所有国家都在对石油虎视眈眈,每个国家都希望别国限制能源消耗,但缺舍不得停止自身的发展。

然后终于,第一颗导弹被发射了出去,然后战争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我推开家门,摁下了开关,灯却没有亮。

“又停电了么…”我轻轻叹了口气,这简直是废话,整个城市已经连着几天陷入断电的黑暗之中,满城都有暴乱,出门行走需要时刻注意安全。

我关上门,掏出手机看了下,还剩下40%的电量,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停电,信号还是有的。我坐在角落里,看着空无一物的手机屏幕,发起了呆。

忽然之间,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了起来,我瞄了一眼,却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我接起了电话。

“叫大哥。”我听到了大哥的声音。

“我艹!大哥!你在月球么!星际电话有多贵你知道么!”我吓了一跳。

“噗,没事,我刚给蒋亮打完电话。”

“怎么了?”

“就是想聊聊。”

半响的沉默之后,我轻轻叹了口气:“大哥,你说的没错,世界终究是坏掉了。”

大哥没有说话,电话那端也传来片刻的沉默,然后大哥对我说道:“特哥,还记得当初我们高中毕业时聊天说的话么?”

“噗,当然记得。”我一下子笑出了声。

“还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么,我生来便是这样的男人,虽然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但是在以后,在之后的某一天,我总有一天会去炸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我便是这样一个男人,为炸弹而生的男人。”

“哈哈,恩,是的,是有这么一段话。”

“你们说,我炸东西的时候一定会很闪耀。”

“恩,一定的。”我靠着墙,轻声说道。

“会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哪句?”

“到时候你会记起来的。”

“恩?”

“特哥。”

“怎么了?”

“你和蒋亮都是我的好兄弟。”

我握着电话,微微的笑了。

“再见了。”

“恩,再见。”


我走在马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

这个城市已经被放弃了,没有电,没有汽油,就连水在昨天也没了。

所有人都想逃离这个城市,但是谁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妈妈!快看!月亮!”路边一个小男孩忽然拉住他的妈妈,指着天上说道。

“大白天的,哪来的月亮!”男孩的妈妈拉了拉男孩,示意他快走。

但是我却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

在天空中,太阳的另外一侧,一个原本指头大小的光盘变得越来越大,然后慢慢的,天空暗了下去。

所有逃难的人,都停下了脚步。

我微笑着,打开了马上要断电的手机:

“喂,蒋亮吗?”

“恩,特哥。”

“看到月亮落下来了么?”

“恩,当然,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月亮。”

我看着那挡住天空挡住阳光的巨大月亮,忍不住微微一笑。

“还记得大哥说的话么?”

“当然记得!”

“蒋亮你说,我们不在的话,大哥去月球会不会把月球给炸了。”

“然后大哥说,要炸,就炸大的。”

我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蒋亮轻笑的声音:

“对啊,要炸就炸大的!”

“炸大的!那才像大哥!”

月亮冲进了大气层,满天都是燃烧的火焰。

我仰望天空,叹息着,微笑着,最后对蒋亮说道:“大哥,真是耀眼啊。”

“恩,大哥炸东西的样子,真是耀眼啊。”

然后,电话断掉了。


我一把丢开了没电的手机,然后对着天空伸出了双手。

“nice pass! ”我想起大哥猛地侧身一跳,然后高扬着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把小刀的样子,“接住了!”

我对着天空,尽情咆哮:

“大哥!nice pass!  ”


月亮落了下来。

“接住了!”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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