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探玻璃
有趣的是,吴用开列的办事条件,却为“只是少一个粗心大胆的伴当,和我同去”,什么意思?办事找搭档,合情合理,找大胆的,也可以理解。干吗非要找粗心的呢?
盖吴用此行最主要目的,并非去诓骗卢俊义,而是首先确定其玻璃与否以及玻璃程度。
玻璃吴用了解玻璃宋江,卢俊义帅不帅,帅到什么程度,玉麒麟名号足以说明,无须考察论证。需要考察的,卢员外是否也有一颗玻璃心。
吴用心虽玻璃,但外表文弱,最大得能耐,是手持链子当空舞。试探起来,不对路数,就可能无果,试探不出来。故还需要另外类型,与自己完全相反类型的玻璃,来感觉试探——如此人物,当然只有李逵。粗心型玻璃。
李逵属于有条件就下山,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下山的主,自然跳出来求跟随,吴用假意推托一番,做无奈状,带上李逵。然后,故事就平淡了……可能是李逵下山唯一比较平淡的一回,居然没杀人没放火甚至没惹事,只是半路之上住店,打得店小二吐血,客大欺店的老套,丝毫表现不出李逵威猛。粗心伴当到底具体何用,没予任何明确交代。
此之谓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两大完全相反型玻璃,以算卦名义与卢俊义会面后,后者当即“寸心如割、坐立不安。当夜无话,捱到次日天晓……”
或可对照水浒传的另段描写——西门庆:……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
此可谓与西门庆一般的为情所累。只是西门庆的解决方案,完全小县城生药商格局,发动阳谷县媒妁界出主意想办法,答应隔壁王婆十两银子,一匹布,诸如此类。卢俊义的解决方案,则是北京大名府财主气概,到东岳泰山上香,同时贩运十辆太平车货物,意识形态、商业利益兼顾。前站打尖号店,后随大串仆从,游山玩水,一路逶迤。逶迤到梁山,展开早已做好的宣传口号,表示已经到达。
卢俊义做派的底蕴,倒是被梁山脚下某客店店小二一眼看穿:官人莫不是和山上的宋大王是亲么?
整个梁山,大胆汉不少,难分伯仲。但论起粗心,程度最高的却是李逵,粗心能粗到老娘喂虎,所以吴用是言,乃是不点名地要李逵。
卢俊义身家,类似晁盖,庄园主系列,站着房躺着地,鸡鸭成群,骡马成圈,东跨院厨房配茅房、西跨院茅房配厨房……不同的是,卢俊义已婚,有家室。毕竟北京大名府,比起郓城小县,媒妁界谈笑风生,水平高得不知道哪里去了,所以钻石归钻石,不是王老五。
卢俊义相貌水平只在晁盖之上,或不相上下。
相貌问题,一直是宋江心病,宋江事后总结的三不如卢俊义,第一就是相貌: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
吴用考察后,不止卢俊义坐卧不宁于家,宋江也算是动了真心,为向卢俊义展示山寨全套帅哥阵容,步马水军齐出——因为展示给玻璃帅哥,必然没有扈三娘等女将上阵——考较武艺,甚至考较水性。结论是卢俊义拳脚不错,水性不佳,不如李逵,遑论三阮二张一李俊。
成亲仪式热闹操办,卢俊义却坚持不入洞房——迎亲说法可不是本人胡说,水浒原文,有暗示的,先是梁山旁边店家疑问卢俊义:你莫非与山大王有亲?然后是迎亲仪式——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着一簇人马,动着鼓乐,前来迎接……
施耐庵笔法真是损透了,须知此阶段仍是梁山为晁盖服丧期(三年),挂孝出征,白甲报仇,天经地义之举、顺理成章之事,却遭吴用阻止,而此时却红灯高悬、鼓乐齐奏,全套办喜事规模。
卢俊义拒绝口气一如当初秦明,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慷慨激昂程度,有过之无不及,但卢某毕竟只是大名府财主,没有赵家背景。说这话,爱国主义而已,不用当真,也没人当真,包括宋江。但他另句话,得罪满山,包括宋江——“小可身无罪累”,正是这句话,几乎把全山寨人都比了下去——细算起来,此时之水泊梁山,敢拍胸脯声称无前科于赵家政府,无愧疚于大宋祖国者,也只有扈三娘。
总之,卢俊义违背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的做人原则,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梁山祭出最损招:文字栽赃。
水浒众将,只有一人玩文字而遭构陷,那就是宋江。宋江早期,状况与卢俊义相似,说死说活不上梁山为贼,惦记着江州牢城服完徒刑,顶着前科,回郓城种地(押司肯定是没法儿再做了),梁山众人也没辙,并没有出鬼主意使坏点子,闪得宋江有国难投、有家难回。
《水浒》中,以栽赃手段迫人为匪,宋江首创。清风山遭刘高夫人的女人报复,宋江怨毒心性大爆发,整治秦明。上梁山后,栽赃扑天雕李应,美髯公朱仝、手法类似。但宋江本人,起初是坚决不上山的。只是鬼使神差,喝多了,填词,填完词,还写诗,填完写完,还不忘留落款,留落款也罢,还留真名——郓城宋江作。玩文字,被加刑,斩立决。万不得已,从匪。
梁山对付卢俊义,也是玩文字,藏头顺口溜,藏“卢俊义反”,果然很有效。比较而言,当初高俅卖刀害林冲,街头混混思维,搞得开封府都不好意思为太尉办事——整几句反诗反曲反小调,贴林冲家大门上,还不当场死刑?
卢俊义比较晁盖,还有块短板,就是既不仗义也不疏财,江湖之上没朋友,家财万贯的,不像晁盖柴进一般,见着好汉、配军就收留,供吃供喝,走还送盘缠。公人董超一言道尽: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不仅江湖没朋友,家里也只有燕青算心腹。主管李固公然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铁臂膊蔡福语),诺大变故,时间长达数月,期间居然再寻不到一个人,赶去梁山报信。
所以,卢俊义人够帅,也玻璃,但人格魅力几乎没有。是为卢俊义擒拿史文恭,按晁盖遗嘱,坐头把交椅的法律手续齐备,吴用却跳出来反对的动机所在——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的心。
公然跳出来反对者,还有四人,李逵、武松、刘唐、鲁智深。李逵当然是嫉妒,还是摔东砸西,“这个家不要了”的撒泼套路。
武松则是话里话外地蔑视卢员外纯土豪身份: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他如何肯从别人?武松首度犯命案,杀两人,其中之一就是土豪西门庆。
刘唐则以老资格身份,阐述了宋江的地位乃是历史形成,不可轻易改动(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代表死人晁盖表态。
鲁智深,专业军人,还混迹过专业僧团,见多了这种男男之间的情深意切、腻腻歪歪,平时就很烦,此刻借机发作:若还兄长推让别人,洒家们各自都散!
论人格品质,鲁智深当为水浒第一人:自家正经军官,备边守土;救过正经军官,千里护送;出家前杀土豪救孤苦;出家后揍山贼扶老弱;五台山酿成卷堂大散,相国寺火烧菜园廨宇,大碗喝酒,喝过蒙汗药酒,大块吃肉,吃过蒜泥狗肉。闲来倒拔垂杨柳,怒时单闯华州城……真正的奇男子大丈夫,看不上宋江等人的腻腻歪歪。
文面瑕疵
卢俊义的“身无罪累”说,受刺激最深者,还是宋江。别人被指控的犯罪,规模格局上都远超宋江——宋江只是争风吃醋类杀人,让今天的刑事专家议论,不过是激情犯罪,所以连李逵都鄙视: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
于是,在追求卢俊义过程中,宋江呈见异思迁状,分别对两位帅哥——关胜、董平——表示出推位让山的慕恋之情,是为《水浒传》人物逻辑的又一大诡异。
关胜围魏救赵,攻打梁山。因为长得帅,宋江一见面,就禁不住的心旌摇曳,与吴用两人交头接耳一番,对众头领曰……“吾看关胜英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若得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此时卢俊义尚拘押北京大名府,等待救拔。宋江遇到帅哥,几乎当场就把卢俊义给忘了。
见东平府守将董平而心旌摇曳,则是卢俊义获救上山后,于曾头市战役中擒获史文恭,宋江按晁盖遗嘱,推山主位置给其人。然众将不乐意,抗议。宋江采取赌赛之法,选出东平东昌两个府治,抽签抓阄,自己打东平府,卢打东昌府,谁先打下谁当寨主。
如果说让位关胜,还算情有可原,毕竟当时卢俊义身陷囹圄,朝不保夕,能否搭救出来,还是未知数,先定下一枚帅哥,以后再说以后的,理财都知道鸡蛋不能全放一个筐里,何况宋江乎。
然推位董平,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毕竟卢俊义已经上山,正为赌赛鏖战于东昌府,被扔石子的张清打得稀里哗啦。宋公明这边厢见帅哥又动心,人物逻辑之奇怪也哉,只能是因为卢员外这句“身无罪累”。
盖大宋朝罪累,不是记入档案,列为前科,而是刻在脸上——金印。
攻打东昌的卢俊义,已非当初无瑕疵帅哥,一场官司下来,棒疮易愈,金印难消——迭配沙門島。五个宋体汉字(推测),深深烙印在卢俊义那张粉面俏脸上,排版是两侧还是一侧脸,未考,不管怎么排,帅哥程度必然大打折扣,玉麒麟绰号已名不副实,最多算是“花瓜玉麒麟”。
宋江心障,黑矮之外,还有脸上金印,所以每每自谦“文面小吏”如何如何,很是惭愧于破相。卢俊义获救上山后,目睹情人俏脸上的鬼画符,宋江心情之异样、之失落……才有情不自禁于董平。
大致算下来,水泊梁山106男,正经玻璃者:晁盖、宋江、卢俊义、吴用、雷横、李逵、花荣(殉情宋江)、杨雄、石秀、燕青。相当一部分故事,都围绕玻璃展开,即便《水浒传》不改名《断背山寨》,拍电影电视,不请李安担纲导演,对不起施耐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