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界已不复存在，旧世界的礼仪也已被废弃，你的彬彬有礼分文不值。

                                   ——弗兰纳里·奥康纳

一、好莱坞有部电影奥斯卡获奖影片《老无所依》，它讲述了在美国西部，一名警察在和冷面杀手较量的过程中，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产生对以往父辈光荣岁月的怀念，和对自己不可预测的未来的担忧。这部影片的基调充斥着荒凉、血腥，甚至绝望。

在读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小说《好人难寻》时，读者也会产生同样的观感。一家六口出门旅行，中途遇到车祸，同时也遇到了一名越狱犯。结果全家人丧命于逃犯的枪口下。

作者弗兰纳里·奥康纳被誉为继福克纳之后，美国南方最杰出的作家。她的小说有浓郁的南部风格，农场、黑人，几乎在她的每部作品里都能看到。但作为一个女人，奥康纳在作品中又透出非同一般的冷静、冷酷，甚至不乏暴力和死亡。

奥康纳曾长期受红斑狼疮困扰，并在1964年仅仅39岁就因此早逝。联想到同样被疾病困扰的史铁生。他们都是在最好的年华里患病，也都以写作来对抗疾病，用笔代替身体和世界交流。

但他们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史铁生的作品有很强的个人色彩。因为生病，身体活动受限，思维却得到最大程度地迸发。从史铁生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病痛对一个人的影响，其内容充满了对人生极负哲理性的思考。而奥康纳则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从她的小说里，你看不出作者的性别，看不出作者的身体情况，看不出作者的宗教信仰，甚至辨别不出她的善恶标准。她只是在客观地描写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每个人的生活细节。

奥康纳一生的作品不算太多，身后只留下两部长篇小说和三十一部短篇小说。但质量都很高，多次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美国国家图书奖最佳小说奖等诸多奖项。由于其鲜明的风格和突出的成就，她被誉为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言人。

奥康纳的小说很久以前就被引进到国内，出版过不同版本。此次译者于是挑选了9部短篇小说集结成集，既有广受好评的获奖作品，也囊括了几部不同风格的代表作品，让读者能够从中一窥奥康纳小说的全貌。

二、

提起美国南方，人们就会想起因为废奴而引发的南北战争。但黑人争取平等权利的斗争一直都没有停止，直到20世纪60年代末才告一段落。奥康纳生活的年代，正是黑人民权运动的高潮。1955年，由于阿拉巴马州黑人长达一年的坚决抵制，迫使美国最高法院判决公共汽车上的种族歧视违宪。

但法律上的判决，并不能一下子就改变人们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看法。在短篇小说《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中，奥康纳详细描写了发生在公共汽车里的一幕。一名白人老太太，无法忍受黑人和自己坐在一起，更无法忍受一名黑人女性竟和自己戴着一顶同样的帽子。尽管对此怒不可遏，但她却依然坚持要和从前一样，下车前施舍黑人小孩几分钱以彰显自己的高贵。被拒绝后她终于无法承受新世界的冲击，突发疾病倒地不起。

种族差异、阶层差异在奥康纳的小说中非常常见。在《启示》中，女主角非常明确地认为，“大多数有色人种都在最底层，稍好点的是白人的最底层，也就是白渣。再往上是有房子的白人，而自己则是有房有地的人。最高一级的是家财万贯的人。”但她也不得不承认，有的有色人种比她有更多的地，更多的房产。

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种族矛盾，白人内部不同阶层之间的矛盾，包括二战、越战对美国南方的改变，都体现在奥康纳的小说里。

《格林列夫》中的农场女主人，不信任黑人帮工，又无法容忍白人工人一家比自己过得好，最终丧命在一头牛的犄角下。而《流离失所的人》中的农场女主人，也一直在苦苦支撑着自己的土地。黑人、白人、战争难民之间的矛盾让她理不出头绪。最终看着他们内斗消耗，自己则只能卖掉农场，孤独终老。

这些都清楚地显示，当时的美国南方农场主，一方面仍固守在从前的土地上，竭尽全力想维持从前的生活，包括在黑人面前保持自己的优越感。但过去的一切都将难以为继。

三、

农场、种族，都是奥康纳生活的时代的真实面目。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将这些一一写下来，平静而且冷静。而且这些主题和基调，是在她在写作之初就形成的。

在奥康纳公开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天竺葵》中，她清晰地描写了一个到城里和儿子一起住的白人农场主，不但对住楼房不适应，更无法忍受的是，他惊讶地发现对面竟然住着一个黑人，而且这个黑人的穿着明显比自己讲究。他陷入了深深的幻灭当中。

在描写时代现实的同时，奥康纳还对宗教信仰提出了挑战。

在《格林列夫》中，农场女主人眼见着帮工老婆每天虔诚祈祷，还听说帮工家一双优秀的儿子是因为虔诚的祈祷而得福。但女主人的祈祷却丝毫无法改变自己和子女们的命运。

在《启示》中，有地有房的农场主，认为自己既不是黑鬼也不是白渣，全是托了上帝的福气。但当她听人说自己是“地狱来的疣猪”时，又埋怨上帝，怎么能允许别人这么说自己呢？她重又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

对宗教最明显的嘲弄是在《帕克的背》和《好人难寻》中。帕克生活不顺，挣不到钱，老婆还又丑又唠叨。他想改变这一切。就用仅有的钱，在全身唯一没有纹身的背部，虔诚地纹上了上帝的样子。但当他回到家时，发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在《好人难寻》中，老太太眼看着在家人全都毙命的情况下，自己也面临同样的下场，她希望上帝能救她一命，但没能如愿。

对宗教如此态度，很难让人相信，奥康纳其实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不过这当中的区别是，奥康纳是一个虔诚的罗马天主教信徒，而美国则大多信新教。有人说奥康纳借此来说明新教的非正统性，还有人从《好人难寻》最后，老太太面临死亡，叫凶手一声“儿啊”说明老太太灵魂得到救赎，是圣灵的启示。

但就像奥康纳自己说的：“忘掉‘启示’，试着去享受阅读的乐趣吧！”这个观点和毛姆不谋而合，阅读应该是有乐趣的。但阅读的乐趣不仅仅指愉快和微笑，也有艰难和残忍。因为这些都是真实的生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