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妙大学时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她个头一米七0,身材苗条矫健,在高中打了三年篮球,笔直的小腿和灵巧的脚踝令路人也着迷。大一时同寝室的女同学们还在叽叽喳喳议论哪个男生帅,她已经换了第三个男朋友了,而且一个男朋友也不是在校学生。她也是班上第一个化眼妆的女生,第一个把头发染成茶色的女生,她习惯走路挺胸抬头,脸颊上桃色的腮红配上同色的眼影让她看起来精神焕发,同班的女生要毕业好几年才能领会她的妆容精髓。
有些女生在背后窃窃私语,传说云妙的妈妈很早就离了婚,现在的继父是做生意的,所以她特别早熟。资料室色眯眯的许老师看到云妙就露出笑脸,但是也没听说他占到她什么便宜。毕业找工作,在校招宣讲会上,云妙也是唯一一个举手问出“请问你们公司会不会存在性别歧视”的人。
毕业后云妙去了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中的一家。三十岁之前都过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两百多天提着行李箱四处出差的生活,是如假包换的白骨精。餐饮报销,交通报销,出入都是五星级酒店,反光的玻璃幕墙是她永远的背景,26度空调的微凉是她的体温,中跟鞋敲打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哒哒声是她的旋律。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案子,为一位创业做新媒体的知名财经作家做咨询。虽说是财经作家,每天关注的是股市房市,毕竟本业还是写字,又是经历过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运动熏陶的人,自有一番后文青时代的理想主义情怀。
财经作家问云妙:“你们这代年轻人,顶尖大学毕业都以去外企为荣,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外企不行了怎么办?高级打工仔能干一辈子吗?有没有打听打听你们事务所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在干什么?”
云妙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的想象中,四十岁应该要跟所里的合伙人一样,过着指使手下呼风唤雨的生活吧。但是合伙人能有几个呢?他们都是竞争中的胜利者,那些失败了的人去哪儿了?
云妙知道她们有些前辈干几年后就转去了服务的公司做咨询或者做财务。有的人看起来平稳过渡,有的人也水土不服,不得不再转战新的地方。
见云妙答不上来,财经作家眯起眼睛,翘起二郎腿,露出腾云驾雾的表情传授心得:
“依我看,外企在中国的好日子,也就最多只有十年了。黎小姐静下来还是要想想以后的事。你们这行,在古代就是账房先生,师爷,有一技之长,自然饿不着,但我看黎小姐也是有慧心的人,不应该仅限于此。”
云妙一怔。这话戳中了她的心。
到了年底,做完了手上的案子,云妙就提出了辞职。
财经作家入股,云妙办起了一家文化工作室,第一个产品就是财经作家的新书。预测宏观经济走势,当时正处于08年全球经济危机之中,那本书如愿地火爆了一阵子,算是开门红。云妙也对自己有了信心,虽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看来只要接地气,戳中大众神经痛点,赚钱也不是那么难。
云妙赚到第一笔钱,想起自己大学时的夙愿,就是去美国留学,见识见识灯塔国的光辉。她亲生父亲那边有一个姑姑,90年代去了美国,小时候每年回来探亲,云妙最期待的就是姑姑带回来的各种新奇商品。不太合身的李维斯牛仔裤,CK香水,迪士尼的公主裙——云妙十五岁的时候姑姑还带回来一条仙度瑞拉的浅蓝色公主裙,让云妙哭笑不得,但是商标上的迪士尼城堡标志,跟在电影片头看到烟花下的城堡重合起来,让她那天晚上做了一个爱丽丝探险的美梦。
财经作家很支持她,他用自己的关系帮云妙找到伯克利的一个进修项目,为期一年。
西海岸有一种难以定义的浪漫。终日萦绕在云里雾里的旧金山,城区中心的城市之光书店,湾区慵懒自由的气氛,令云妙身上的文艺气质完全苏醒。她在城市之光书店二楼的垮掉一代诗歌专区买了不少书,沉醉于诗人们酒神气质的吟唱之中。
我已经浪费了五年光阴
在曼哈顿
生命凋零
才气耗尽
不连贯的谈话
耐心而又神经兮兮
桌上放着
滑尺和计算器
签了字的三份
说明书和税单
服帖地提示
微薄的薪金
我二十几岁的青春
在市场待价而沽
在办公室里昏厥
在打字机上痛哭
金斯堡的大放阙词令她莞尔一笑。这也是她的青春,原来每一代人的青春都是似曾相识的。
金门大桥一年到头蒸腾着云雾,这个半岛城市就像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上坡下坡,肾上腺素升升降降,开到城区唐人街,密密麻麻的招牌中间或出现某某同乡会的招牌,精武会馆的招牌,让人疑心这里的黑帮还有人穿着马褂留着长辫子。小店里卖的是义乌或者金华运来的色彩鲜艳的粗劣小商品,川菜馆子也和国内小县城的馆子一样油腻,穿行其中的是乡音浓重的服务员。这些或许和洛杉比弗利山庄前开保时捷敞篷车呼啸而过的戴金链子的黑人伙伴一样,就是美国的颜色,斑斓,泼辣,有点脏,没心没肺。
从旧金山往西,进入山区,又是另一幅景象。参天的红杉林,蜿蜒的山道开过之后,到达湖区,一片清澈的湖水躺在谷底,反映着蓝天白云。岸边是奇异的石灰岩塔,再远处是漫山开遍的黄色野花。据说这一片到了冬季是出名的滑雪胜地。天晚了,她在投宿的小镇上找到一家日本面店,吃着味道已经改良的拉面,看店里的亚洲面孔女孩忙来忙去,云妙有几分羡慕。山里晚上去全黑的,只有月亮照出巨大的杉影,松果也格外硕大,比她的拳头还大。
回来的路上,开车漫行在内华达山脉,大声放着鲍勃·迪伦的歌,远处只有高山、湖泊,山谷在明亮的阳光下一览无余,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决心要好好地结结实实地换一种活法。
回到上海,她重操旧业,继续经营她的出版公司,只是在出版市场上一时畅销的当红鸡——虽说过一两年这些书都会没人再读,但至少可以令她本年度有奖金发给员工——之余,她开始有计划地出版那些她认为过五十年一百年还会有人来读的书。书已经是现代文明中若明若暗的微光,它已经离大众生活如此遥远,令人怀疑如果再来一场大风那小小的火苗就会熄灭,再也无力回天。但云妙是个女人,还是个相信感觉的女人,那些奇妙的文字的组合,虽然已经成为少数人才懂的暗码,却也因此成为这一撮人接头的暗号。而一旦他们接上暗号,就如同地下工作者找到同志一般,兴奋不已,他们明白同伴的珍贵,因此恨不得把心掏出给对方。他们都是云妙再坚贞不过的同志。
她很快成为文化圈最热情的出版人,有几位年轻作者甚至把她当成了仁慈的缪斯女神,四处传颂她的美德:理解文化,庇护文化,守护人类微弱的文明之光。云妙看了只是微微一笑,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伟大,在速朽的现代信息海洋中,她需要寻找一些不朽的文字,以自己的努力将人类的挣扎和在挣扎中获得的启示传递下去,这成为她内心的一种需求,通过这种方式,她自己将成为不朽的一部分。
至今仍沉迷于文字,在文字中寻求意义的人,不管是年老和年少的,相较于一般人,都有一种保存较为完整的天真。三言两语语言相投——当然,语言相投在他们来说就是一件难度很高的测试,但一旦通过这个测试,他们就会热情欢迎你进入他们的乌托邦——就能成为莫逆之交。云妙欣赏他们这种爽利劲儿,她也不遗余力地对新晋的年轻作家施出援手,细心栽培。
甫江就是云妙新近提携的年轻作家。云妙是叫到甫江的滴滴快车认识他的。
别的司机都在车上放网络红曲,只有甫江在车上放诗歌朗诵的音频。那天云妙有急事赶忙,叫到了甫江的车,上车听到竟然是一个男声在声情并茂地朗诵艾吕雅的《我爱你》。
为了一切我不曾认识的女人我爱你
为了一切我不曾生活过的时间我爱你
为了遥远的芬芳为了面包的热气
为了融化的雪为了最先开放的花
为了不害怕人类的无邪的生灵
为了爱我爱你
为了一切我不爱的女人我爱你
……
云妙敲打司机的肩膀,笑问:“师傅,你是文艺青年?你车上放情诗不怕引起误会?”
甫江说:“不是很美妙吗?小姐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缺少这些东西吗?”
云妙见他气质不俗,留了联系方式。甫江正值失恋,处于一段颠三倒四的生活中,夜里睡不着觉,就奋笔疾书,写下了不少东西,俗话说忧愤出诗人,回头再看这些写下的东西竟意外地充满了生命力。他在网上搜索了云妙的公司,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向云妙投稿,云妙收到邮件,脑中浮现出那个不同寻常的年轻司机,心中想定,不妨看看,这个年轻人身上是否会出现奇迹。
扬州是一个飘荡着诗歌幽灵的城市,据说历史上留下的关于扬州的诗有两千多首,跟它两千多年的历史相得益彰。广陵、江都、吴州,都是扬州的古名,这个在历史书中经常出现的城市,现在仍然鲜活无比。
城中心少有高层建筑。连绵的青砖石瓦过去,城西北是一片绿色,一座金顶白塔一座六角高塔掩映于绿色之中。那一片就是瘦西湖。
月心原本以为“瘦西湖”就是小号的西湖之意,进去一看,原来风景与烟波浩渺的西湖大相径庭。
“瘦西湖”与其说是一片湖,不如说是一片相连的河道。
原来清乾隆年间,扬州的盐业兴盛,瘦西湖年长日久,湖心淤塞,盐商便出资疏浚,并在东西岸兴建起许多亭台楼阁。瘦西湖是由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等不同时代城壕连缀而成的带状景观。
瘦西湖的中心景区就是杜牧那首《寄扬州韩绰判官》里的二十四桥景区。
二十四桥是一座汉白玉拱桥,台阶有二十四级,栏柱有二十根,处处对应“二十四”。
单是如此的机巧,反而直白无趣。
扬州城是一个水城,围绕全城的护城河上有名有姓的桥就有二十四座,因此杜牧诗中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月心更倾向于认为并不单单指瘦西湖那一座“二十四桥”,而是君临一切的月光之下的整个扬州城。
唯有如此的壮观和广阔,才衬托出“玉人”的珍贵。上穷碧落下黄泉,穷尽时间之河,也是找不到了,只有水中心的一轮明月,提示这恐怕是一场幻梦,身处其中之人的伤心欲绝,可想而知。
没有什么比曾经激荡的热情完全被否定更令人心脾俱裂。人如何能穿越一层一层的时间隧道,逆流而上,去寻找那个还有机会把握的时刻,把那人留在自己身边?
回首往事,许多人会发现,终其一生,我们不过是在与时间较量。那些曾经困扰我们的琐碎事件,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而那些真正珍贵的事物,此时才凸显出它们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击倒我们,令我们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