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生于1949年,比母亲年长两岁。19岁那年,他响应国家号召,到东北建设兵团当兵,一去就是十年。1978年,他回到北京。那一年,恰好是全国恢复高考。大舅以一名工人的身份参加考试,并一举考上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从此开始了求学之路,后来又在人大完成了硕士学位的攻读。
听母亲说,那时候,家里给他收拾了各种保暖的衣服、鞋子,各种能存放的干粮,都被他拒绝,说拿不了。末了,却背了一整套的《资本论》。十年回来,那套书被他翻得比之前厚了一倍。
在我小升初的时候,父母为了让我受到更严格的教育,把我的户口迁到了在海淀区的大舅舅妈家,我在那里寄住了三年。那时候大舅在国务院国资委工作,后来又去了国有企业监事会,日日奔忙于带队去全国各地的国有企业巡查。有次,大舅的一位好朋友来家里看他,给他带了瓶盒装的他们当年在兵团喝的白酒。朋友走后,大舅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塞了1000块钱。他马上拿着钱,出门骑上自行车就给人送了回去。自此以后,大舅除了逢年过节和家人团聚时喝酒,其他时候滴酒不沾。
后来,大舅成了正局级干部了,但他依旧骑着那辆已经陪伴他十多年的老式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的上下班。衣食住行,样样都和从前一般无二。
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没多久,一个外地远房亲戚来北京,叫我请大舅舅妈出来一起吃个饭。天真的我高兴地答应了,带着他们准时到达亲戚给的位置。当我看到酒店奢华的装修,才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果然,进到包间里,除了亲戚,还有两个陌生的男人。桌子上摆着两瓶茅台,墙角还堆着几个手提袋。我明白,自己被人利用了。
亲戚热情地张罗着,点了满满一大桌各种精美菜肴。那两个陌生人一唱一和,要给大舅斟酒敬酒,大舅微笑着,但却坚定地说:“对不起,我不喝酒。我就以茶代酒吧。”
亲戚满脸堆满油腻的假笑,一口一个“大舅”,叫得好不亲热,好像彼此多么熟络,其实这才不过只是他们见的第二面。酒过三巡,终于进入正题。亲戚一脸谄媚:“大舅,您现在不是全国巡视呢嘛,您能不能找个机会去趟西安,去我们那公司转上这么一圈。您什么都不用说,就戴着您那工作证,走那么一圈。我跟在您后面,人知道您是我大舅,就行!”说完,举起酒杯:“我提前谢谢您,敬您啊。”
一旁的我如坐针毡,不知道今天这局会给大舅带来怎样的麻烦。心急如焚时,看到旁边的舅妈一脸平静,略心安了些。正想着,忽见她起身说了句“抱歉,失陪一下。”便走出了包间,我稍稍安稳的心又忐忑起来。
就这样,大舅耐心地等他们把酒喝光、话说完,最后对满身酒气的三个人说:“你们说的事情我都了解了,但是很抱歉,我们出去巡视是有纪律的。今天耽误了你们宝贵的时间来陪我们自己家人吃这顿饭。既然是我们家人的聚会,自然是我们买单。帐已经结过了,欢迎你们以后有机会再来北京。”
三个眼睛通红的家伙一下子全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大舅起身,舅妈跟着也起了身,顺手拉起还在蒙圈的我,快速离开了这个令人厌恶恶心的地方。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搭理过这个亲戚,我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大舅的工作。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或许大舅舅妈早已淡忘。但对我而言,他们的一身正气和善良随和,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并指引着我,要做他们那样的人。
如今,大舅已过古稀之年,但他依然坚持往返四十公里去看自己的老父亲,我那已经95岁高龄的外公。每周都要去个四五次,赶上老人身体不适或者有事儿就天天去。虽然外公身边有个照顾他多年的可心的保姆,不必这么频繁地奔波,但大舅总说自己是长子,年轻时又很长时间不在家,现在没事儿了,身体挺好,应该常常看看老爸。
外公已是耄耋之年,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常常不管几点,不管天气如何,打电话就要大舅必须来、现在马上就来,带自己去银行、去医院、去社区,去各种地方。大舅每次都笑呵呵应承,然后第一时间赶到,全无半点不悦。
前些日子,因为骑车不慎摔倒,大舅的一条腿伤得很重,走路都有些吃劲儿。可他却不让任何人告诉外公,照样来回奔忙,只是细心地穿上了长裤,以防被外公发现。
母亲总对我说:“我和你小舅真做不来你大舅那样。你外公有时候根本不讲道理,执拗得很,必须按他的意思来。也就是你大舅能一直哄着他,让他高兴。”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哥哥的敬佩。
我知道,大舅是当得起这份敬佩的,他当得起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