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是杜拉斯《情人》里为人津津乐道的开头,爱你年轻时的美丽,更爱你饱经风霜的容颜,赞叹、凄凉、绝望、寂然、自怜,“无限沧桑尽在其中”。那是爱,是剥离了肉欲和享乐最后剩下的东西,也是爱情里最动人的部分。杜拉斯的文字向来晦涩难懂,“爱”“欲”是她写作的永恒主题,醉心于回忆,迷恋文字,支离破碎的片段,断断续续。童年的热带,缠绵的雨季,冰冷的灵魂,剧烈的爱情……王小波曾说她的文字是,“极端的精美,让读小说的人狂喜、让打算写小说的人害怕”。
青春过早地消逝,繁花似锦的年华在十八岁时便已枯萎凋零,十五岁半的白人女孩,破旧透明的真丝连衣裙,穿着金丝高跟鞋,一顶平边男帽,一顶玫瑰红色的软毡帽,围着一条很宽的黑色饰带,显得不伦不类。眉宇间泛着这个年龄少有的苦难和早熟。但正值青春的女孩,有谁不美呢,涂脂抹粉,暗红色的唇膏,幼小的乳尖,放肆的眼神,释放着风情万种。
湄公河的渡船上,黑色的利穆新轿车上,二十七岁的他吸着英国纸烟,温文尔雅,孱弱而又充满力量,对,是金钱的力量,他显然是个中国富二代。他以那种我早已习以为常的目光注视着“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胆颤心惊,递烟时瑟瑟发抖的大手,因内心横生的欲望而颤抖不已。
从彼此的眼睛里他们看出了同等的渴望,两具孤寂的灵魂瞬间吸引,忘记了两个世界之间的落差。窗外喧嚣繁华,声音响亮刺耳。密闭湿热的房间内,欲望四溢,简单粗暴的宣泄,“压抑的感情总会让人有扭曲的快感”,交缠的手指,肌肤的温暖,暖昧的气息,分离的绝望。他们神经质地对话,说相爱,说不爱,然后莫名其妙地相拥哭泣。猖狂扭曲的性爱,裸露的欲望, 蠢动,滋长,蔓延,单调而荒凉。
但我们能明显感知到杜拉斯无时不刻有着那么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即使身体在下,心也是高高在上的。她说,我来找你,是为了钱;说他胆小如鼠,只为了消除内心的恐慌,沉溺于情欲之中。说他总是滑稽可笑地表达他的感情,没有勇气去真正反抗他的父亲。他们做完爱后,中国男人带着15岁的少女去中国餐馆大快朵颐,淡漠说道,“我不会娶你,因为你不是处女了。”她饿极了,一遍狼吞虎咽一边笑着答道:“太好了,反正我也不会喜欢上中国人。”他们彼此依附却又互相炫耀打压,展示着各自的心理优越感,这不过是一场交易,各取所需。
当少女把他介绍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只顾狼吞虎咽,缄默不语,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即使他谈到巴黎的光辉业绩,也是枉然。他付了账,却没人向他道谢,不说再见,一句话都没有。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而不是一个白种人。回到老地方,他给了她一记耳光,用性来宣泄报复她,她面不改色,不知羞耻地问她,你觉得我值多少钱?互相啃噬、撕咬,欲望和尊严的角逐,占有了她的肉体却无法占有她的灵魂,擦拭她的眼泪,他紧紧地搂着她,一边亲吻,一边哭泣,痛不欲生。就这样消磨他的时间,消磨他的生命。
她看着他娶妻,吹唢呐热闹的迎亲队伍,新娘头上盖着红布。隔着河,他望了她一眼,似乎想要望进她的心底里。当轮船响起汽笛声时,她哭泣起来,为一个中国人,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仍然望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最后,连车子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大地也消失了。
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一天,他带着新婚妻子来到巴黎,给她挂了个电话,是我。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至死不渝。如果爱,请深爱,爱到不能再爱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