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一路朝东进入安徽,过了正阳关再东进百里左右,流过一个叫马头城的地方之后,突然调头北上,一头撞在一座山腰上,愣是把山撞成两截。它从中间狭窄的深谷中侧身穿过,顺势携起从西北缓缓流来的涡河,突然扭头朝东,朝着蚌埠,朝着凤阳,朝着东海急急奔去。
被淮河撞断的那山形成相互对峙的东西二山;东面的那座叫塗山,西面的那座叫荆山。在荆山与渦、淮两河交汇的夹角之间,有一个巨大的两面临水一面靠山的三角地。我的家乡怀远县的县城就建在这片依山傍水的三角地上。
我爱这水这山,爱这片古老的土地,也爱这里美丽的传说。
传说有一年两只凤凰落在了荆山上。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古来就有凤凰不落无宝之地的说法。可是,怀远城的人们还没有愣过神来,那凤凰便绕城三匝,顺着淮河向东飞去,落在了离怀远六十里外的凤阳县。结果,凤阳出了皇帝朱元璋。怀远人不服气,说那皇帝本应出在怀远的。于是就修引凤台,盖引凤楼,烧香祈祷,企盼再把凤凰引回来。可是,引了几百年,盼了几百年,凤凰没引来,引来的却是连年的战火,不断的灾荒。连出了皇帝的凤阳县的人民,也不得不打着凤阳花鼓四处流浪…… 尽管如此,故乡人民引凤盼凤的梦从来没有断过。当年修建的那些引凤的楼啊台啊的,总有人不断地修缮,至今还好好的呢。而且,他们还把学校叫做引凤学校,商店叫做引凤商店,连街道办事处都叫做引凤办事处。 凤凰啊,你身上寄托了故乡人民多少希望啊!
凤凰的传说,我在儿时不知听母亲讲过多少遍。母亲说:“凤凰心眼儿好,飞到哪里就给哪里带来吉祥如意;地里多长庄稼,河里多生鱼虾,连花儿都开得红,桃子都结得大呢!”我问:“凤凰在哪儿?”母亲说:“在天上。我在梦里见到过的!那凤凰从云霞里飞来,浑身上下金光闪闪,漫天飘着鲜花,别提多好看了!”
说来也巧,母亲梦见凤凰的那天,我的故乡解放了。打那以后,光景可真好!我们村呀,一年到头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男人们家里田里整天哼着泗洲戏,唱着花鼓灯小调。妇女们个个高兴地从家里抖出一块块花布,在孩子们身上比试着,嬉笑着。孩子们荷叶作伞,竹竿当马,成群结队嗷嗷的满村子跑。那时候,我真是相信故乡真的落了凤凰。
后来不知为啥,我们村那红火劲头渐渐低落下去了。粮食不够吃,我和小伙伴们经常提着小篮子去挖野菜,有时家里甚至揭不开锅。我问母亲:“娘,凤凰怎么不显灵啦?”母亲望着天边的云彩叹了口气说:“凤凰啊,飞走啦!”
…………
去年麦收时节,母亲来信说:“……我们的凤凰又飞回来了!”母亲的来信唤起我对故乡深深的思念和响往。趁探亲假期,我怀着急切难耐的心情,踏上了回故乡的路。
阔别已久的故乡该是什么样子呢?我回顾着,猜想着……我仿佛看到了,在那一幢幢灰色的草屋之间,偶尔露出一丛丛火一般的榴花;绿色池塘中,忽然挺起一朵朵盘一般的芙蓉。微风摇曳着垂柳,柳丝嬉戏着鱼儿;倘再有扎着冲天小辫儿、戴着大红兜肚儿、吹着竹笛儿的牧童横坐在牛背上,倒真是一首清丽、静谧的乡村小诗呢!
我赶到故乡的时候是个傍晚。晚霞呼呼啦啦地烧着,天地间一片彤红。举目向村里望去,只见那一丛丛密密匝匝的树木,在晚霞的照映下象团团墨绿色的雾团,由西向东,连绵不断,活象一脉小山。炊烟象缕缕轻纱,缓缓地、平平地漂浮着,缠绕在树丛间。
乡村的傍晚,是一天最喧闹的时刻。鸡啼羊叫,骡嘶马鸣。孩童甜甜的嘻笑,母亲亲切的呼唤……就在这一片鼎沸的声音中,我立刻辩别出往年没有的声响——打麦机声、磨面机声、拖拉机声和汽车鸣笛声连成一片。广播喇叭也张大了喉咙,播放着故乡人民最爱听的泗洲戏。这哪里是清丽、静谧的小诗?倒是一部气势恢宏的乡村交响乐。
我的心突然象潮水一样翻腾起来,恨不能一步跨进村去。
走近荷花塘,荷花的幽香沁人心肺。细看去,塘倒没有变,只是塘里叶更茂,花更艳,岸边的垂柳更翠,更长,象丝丝春雨,似密密的柳簾。 进得村来我才大吃一惊。原先矮爬爬的小草屋极少了,从西到东是一幢幢崭新的青堂瓦舍,有的脚手架还没拆掉。这些新屋中,哪儿是毛蛋家?哪儿是小宝家?怕是认不出了。
我正寻找旧屋留下的痕迹,骤然间天地豁亮起来。电灯?故乡有了电灯了?!
村里村外,电灯一串串,一片片,银光闪亮,逶迤连绵,足有二里多路长。整个村子犹如夜明珠串缀而成。 我正在惊叹,忽听传来一老一少的说话声:
“狗子,快把俺那电泡子扯出来挂上!”
“天还亮着呢!”
“少罗嗦!叫你扯只管扯。没看人家?老早都扯出来了。快!他们亮,俺也亮。跟他们比比,看看哪个的亮!” 我听清了,说话的是东山叔。当年他进城,把烟袋锅伸到电灯上点火,城里人笑他乡巴佬,连电灯都不知道。如今,自家有了电灯,万世千古点灯用油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有什么理由不该让他们“显摆”一下、“烧包”一下呢? 故乡变了!闻到晚风里飘来的那股亲切的泥土味儿,我就觉得好像回到了逝去的童年,美好的回忆透过那五色光环,飞到我的眼前……
忽然,一阵孩子的嘻闹声传过来:
“金凤,银凰,
凤凰来了吉祥。
吉祥,吉祥,
风调雨顺打粮。
打粮,打粮,
天下太平安康。
安康,安康,
多谢多谢凤凰!”
一群花蝴蝶般的孩子,用甜甜的嫩嗓子,边唱儿歌边拍着“手心手背”,有的还在玩“捉迷藏”呢!看那快活劲儿,逗得我童心大发,恨不得冲过去玩它一阵儿。
“捉迷藏”在我们家乡叫“藏老猫”,是孩子们极爱玩的游戏。有一次,我爬上一个麦茓顶,扒个窝窝,用麦子把身子埋起来,小伙伴们怎么也找不到。我心里美滋滋的。后来我在麦茓顶上睡着了。吃饭的时候,母亲叫不到我,急得请人漫村子去找。又怕我掉进荷花塘里,还叫哥哥下水去摸呢!是东山叔发现了我。他拍一下我的屁股说:“你个小刁猫!哪里不好藏?藏粮食上。看来还是粮食多了!啥时一粒粮没有,看你还藏哪儿?”
我气他,说:“钻麦秸堆儿!”
东山叔仰面大笑道:“小傻猫!没有麦子哪来的麦秸呀?”
是啊,粮食是庄稼秸草生的,没有粮食也就没有桔草,没有秸草也就没有粮食了。可那时粮多秸草也多,村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尽是秫秸堆、麻秸堆、豆秸垛、麦秸堆,大大小小,一个接一个,一个连一个,玩起“藏老猫”来可便当啦!那时我们真快活,聚到一块儿就玩“藏老猫”。
不知为啥,那些草堆柴垛儿慢慢的没有了,只有生产队牛屋附近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堆子。冬天牲口一吃,来年春上只剩下半个馒头似的一点点儿了。没有了藏身之地,“老猫”藏不住,时间一长,这种游戏就被孩子们忘却了。直到我参军离开故乡,再也没见孩子们玩过“藏老猫”。
“金凤,银凰,
凤凰来了吉祥。
……………”
如今,吉祥来了,“老猫”又有藏身之地了。你看,那一群小“老猫”欢蹦乱跳,玩得多开心哪!我借晚霞和灯光看去,嗬!那一堆堆一垛垛麦秸小山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比过去更大更多。喜悦的泉水突突地喷出心田,我真想再钻进那麦垛里,闻闻麦秸的香味儿。
在一片欢快的儿歌声中,我走进了家门。一家人别提多高兴了!亲亲热热吃罢晚饭,全家人便坐在院子里纳凉。明晃晃的电灯照着,父亲带着几分酒意,红光满面,兴奋地说:“自古说‘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俺这地方土肥水美,说是宝地一点不为过。可从前这里好光景没几天。现在好了,真是凤落宝地!粮食象变魔术一样,突突直冒。这不是,明天还得上集买茓子,要不然,再打下麦子就没地方盛了。”
提起茓子,母亲叹口气说:“唉!早知道还能用得着,过去的那些不烧掉就好了。”
我八岁的侄儿瞪大眼睛,仰脸问道:“奶奶,茓子是啥东西?”
孩子的话象鞭子抽在我们的心上。
茓子是用芦苇蔑儿编成的,一尺来宽,很长。储存粮食的时候,用它一圈一圈相互压着旋上去,就成了粮茓(有的地方叫粮囤)。茓子是农家必备的储粮工具。前些年无粮可储,农民们就拿它圈圈小鸡崽儿。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头,鸡鸭猫狗都成了“尾巴”,被斩尽杀绝,茓子圈鸡崽儿的差使也丢了,就成了废物,被冷落在黑屋角里。母亲常常踢着它们嫌碍手碍脚占地方。遇上连阴天,家里没柴烧,母亲就三刀两刀剁断拿来充柴。从此,它在乡村绝了后。偶尔能见到木锨头大的一块儿,那是挂在屋梁上的小燕窝下,用来接燕子屎的。一来二去,落得连农家的孩子也不知茓子是啥东西,真是可悲可叹啊!
正说话间,门前响起爽朗朗的笑声。起身一看,原是东山叔。他一见我,乐得大刀眉直跳。他打量着我,高兴地说着我儿时跟他喂牲口的趣事儿。接着,他叹口气说,“唉!上两趟你回来,要不是你找上门来看我,我真不敢见你呀!你知道的,我就穷要个脸面。那功夫你东山叔混得寒酸,房子露天,裤子漏风,家里弄得羊脏样儿,连一瓶酒都打不起呀!”
“现如今,”东山叔一拍胸脯说,“我管了(方言,意为好了、行了,日子过好了)!吃陈粮烧陈柴。再到我家不会叫你喝白开水了。别的不敢吹,俺们怀远天下第七泉——白乳泉水烧得的好酒——“禹王特曲”,来来来!管你够!”
说到这里,他突然对母亲说:“哎!嫂子,我家有喜事儿,请大侄儿帮我写几个‘福’字贴上。乖乖哟!大红纸都买来家了。”
“啥喜事儿?得孙子?”母亲问。
“得孙子?那是秋后的事儿。”东山叔说。
母亲不解地问道:“那贴啥‘福’哇?又不年不节的?”
“怎的?”东山叔扯开了嗓门儿,“非要过年过节才兴贴?我才不管它哩!有喜就贴,高兴就贴!”
“到底啥喜呀?”
“嗨嗨!老嫂子,真糊涂了哇!你没听县上搞宣传的老艺人唱吗?什么 ‘头几年,遭了殃,日子过的啥名堂?大呼隆坑毁了俺鱼米乡。种粮的,没有粮;种棉的,没衣裳;红薯干,当主粮,老母鸡屁股当银行。现如今,政策好,日子过得象蜜桃,责任制才教俺把干劲儿掏。白胡子老头扶犁梢,八岁娃娃都把心操。粮满仓,鱼满塘,白花花的小麦往家淌,小伙子再不用把光棍儿当’。哈哈哈哈……”
东山叔说着说着唱起花鼓灯小调儿来。他边唱边手舞足蹈,动作跟唱词一样充满了土香味儿,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东山叔也随大家笑了,叉着腰,仰着脸,可痛快了。
“……………
吉祥,吉祥,
风调雨顺打粮。
……………”
我们的笑声里又掺进来孩子们的歌。东山叔侧耳一听,又眉飞色舞说起来:“唱得都是实情呀!真是政策顺心,风调雨顺,吉祥如意,溜溜大顺啊!乖乖!我责任田的小麦,水一样朝家里直淌,弄得没处盛没处搁。你说,这不是俺老百姓的福气?今天在新瓦房里又旋起三茓子。咹?俺什么时候干过这么多粮食来?!过去俺种粮的还伸手向政府要粮吃,亏心啊!现在,我全年公粮一季大包干,余粮再卖它三五千,还还俺欠国家的情。你说说,这不是喜是什么?!从前只有地主老财粮多,他们粮茓上才贴‘福’字。我想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啥时俺才能像他们那样!嗨!这如今,俺也有这份福气了。我呀,不光贴‘福’字,还要贴双喜哩!"
“好!”母亲高兴了,“孩子,去!给你叔写去。多写几张拿回来,俺那几个麦茓也贴上!”
我就要去写‘福’字了。这是上小学时就学会了的字。可正正经经写在方方正正的大红纸上,而且要贴在自家的粮茓上,还是第一次。
天上繁星点点,地上万家灯火。荷塘的蛙声此起彼落,孩子们的歌声在夜空回荡:
“……………
打粮,打粮。
天下太平安康
……………”
是啊,真是天下太平,万民康乐呀!你听,东山叔在前面不知又跟谁塔上了话,发出朗朗的笑声。那笑声弥漫开来,连成一片,那么舒心,那么甘美。整个故乡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党的农村经济政策,给农村带来多大的变化,给农民带来多少吉祥如意啊!
“……………
安康安康,
多谢多谢凤凰!”
我也突然想起凤凰来了。此刻,母亲又在给孩子们讲风凰的故事了吧?然而,这己经不再是传说,不再是梦,凤凰真的飞来了!它没有落在引凤台,也没有落在引凤楼,它落在故乡人民的心坎儿上!
(原载一九八二年《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