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专题活动之一。
外婆家的邻居樊叔搬走了,留下了空荡荡的三间瓦房。房子静静地矗立在山坳里,那高高的黑烟囱再也没有青白的炊烟升起,房顶的瓦砾上甚至都长出一些青的苔藓和杂草。偶尔有几只山雀停留在房顶旁边伸出的核桃树枝桠上发出“啾啾”声。我想应该不会再有人过来居住了。
“樊叔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我问外婆。
“去年年底过年之前搬的。房子就空在那里,你樊叔过个把月会过来看看。也不住了。”外婆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她在用粗麻绳修补一双草鞋。
“那他们家的灰灰呢?怎么样了?”
“那孩子还是老样子,得了那个毛病是好不了了,上学也上不了。这次搬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去上学了。”
“灰灰为什么会得那种病?”我又问出了这个问题。
“说是家族遗传,你樊婶家里那边也有得这个病的,而且说是传男不传女。哎,也不知道,不知道。”外婆说话间已经补好了草鞋,然后套在脚上试了试没问题。
“萍妮儿,你在这里玩吧,我去坡上扯点豌毛豆,晚上煮了吃。”
“我要跟你一起去。”
“那你把帽子戴上,现在太阳毒。”外婆把头上的草帽取下来戴在我的头上,花白的银丝浸透着滴滴汗水。我本想把草帽还给外婆,外婆却执意不肯再戴,她笑着说自己的老皮不怕晒。
外婆的家在群山环绕的山坳里。屋前是一块不大的泥巴空地,天晴时铺上竹席可以晒玉米晒小麦。往下走一段石阶就是一片菜园和一块块玉米地。沿着玉米地之间的泥巴小路一直往前走,在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座高高的铁塔。那里曾经是我和灰灰他们的快乐基地。我们经常去铁塔下玩耍,捡石子比谁扔得远,搭小灶制作陷阱,看蚂蚁搬家。我们还会爬铁塔看谁爬得高。不过爬高是不被允许的,大人们远远看到我们在爬高就会遥声制止我们。
那时我曾特别羡慕灰灰,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暑假作业的烦恼。每次我被提醒不得不做暑假作业的时候,灰灰就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我写作业。我好奇他怎么没有作业,他只笑笑说,他没上学,没有作业。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有些落寞地走开并不回答我。我去问外婆,外婆告诉我,灰灰身体不好,上不了学。得到答案的我并没有深究,只是无比羡慕灰灰不上学没有作业的自由时光。
“现在没人陪你一起玩了,外婆家要待不惯了吧?”外婆看我默默跟在后面没作声转头来问我。
“是有点……嘿嘿,外婆,你们会搬出去吗?舅舅他们都搬下去了,你们也好搬出去了。”
“这要看你外公了,在这里住这么久了也习惯了。”
“可是,现在只有你们在这里了,连樊叔他们都搬走了。”
“搬,是要搬了……不然以后萍妮儿都不要来外婆家了。”
“怎么会?外婆你瞎说,我最喜欢来外婆家了。”
“好好好……喜欢就好。”外婆满是皱纹的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矗立在山坳里的这一排土房子,从前住着外婆一家和樊叔一家。跟外婆他们一起生活的大舅小舅成家以后都搬到山下新造的房子去了。剩下了外婆和樊叔一家还住在这里。每年的暑假是我最盼望的日子。每年暑假,我都会来外婆家玩,至少要待上一周或者十天半月。在外婆家,我总喜欢跟灰灰他们兄妹一起玩,一起漫山遍野撒欢儿,敞开了玩。
灰灰比我大一岁,比他自己的妹妹大三岁。暑假里只要听说我会过来了,他总会拉着妹妹在屋前铁塔下的山包上等我。远远看到我,就会向我挥手,大声叫我的名字,我也会兴奋地奔向他们。
夏天如果碰上刚下过雨的晴天,通往外婆家的那条山间小路上就会爬满一种叫“草海耙子”的虫子,外形有点像缩小版的蜈蚣。我特别害怕这种虫子,一开始看到它们时,由于数量众多就像有无数只蜈蚣爬过头皮,被吓哭了。灰灰知道后,就从山上走下来,在小路的起点处等着我,带着我一起通过那段布满爬虫的小路。尽管他走了这么多的路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但他依然拉着我的手让我踩着他的脚印,跳着蹦着通过那段蜿蜒小路。先上坡再下坡,然后再上坡就看到了站在铁塔山包上等着我们的妹妹,她拍着手跳着欢喜地看着我们。我们三人顺利汇合后穿过玉米地,外婆家就近在眼前了。
一排黄色的土墙瓦房,黑色的烟囱矗立在瓦房上,有时候会有袅袅炊烟升起。混合着稻草麦壳的黄土墙镌刻着旧时代的印记。土墙外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整齐的玉米,屋檐的墙角边堆放着各种劳作的农具,锄头、铁锹、扬叉,还有风车。
我们喜欢转风车玩,但总被大人们呵斥,说空风车不能拉,会把风车拉坏,会让财气漏跑。我们可不管那么多,得空就去转风车。我们先使劲摇几下把手,把风车里的灰转出去,接着一个人站在出风口,另一个人转动风车,源源不断的风就从出风口吹出来。通常都是我和妹妹站在风口处,享受灰灰用力转动风车给我们带来的清凉。有时候风吹过来,我们止不住连续咳嗽,那是风车把灰吹进了我们的喉咙。这时,就会引来大人的呵斥声,我们会嬉笑着赶紧四处奔逃,藏起来让大人找不到。
那一次,我们是躲上了后山吧。我们嬉笑着从屋后的小路爬上去,知了的鸣叫声在我们耳边响起,大人们的责骂声渐渐远去了。
“哥,我想摘核桃吃。”妹妹两只眼睛巴巴地望着眼前一棵高大的核桃树。宽宽的绿绿的叶片下面挂满了青色的果子,有点儿像青梨或者皮肤粗糙的青苹果。
“核桃还没熟呢,不能摘。”灰灰也抬眼望着那些青绿色的果实。
“没熟的核桃里面什么样的?”我有些好奇地问,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核桃果。
“哥,我们摘几个来看看嘛。”妹妹摇晃着灰灰的胳膊,眼巴巴地期待着。
“里面就是白白的核桃肉,嫩得很。我摘几个砸开来给你们尝尝。”灰灰不等我们再发出疑问,就跨上前去爬树摘核桃。核桃摘得很快,不一会儿,地上就扔下来七八个青果子,我和妹妹开心地捡果子,手上拿不下就用衣服兜起来。
可是,就在我们开心地捡果子时,灰灰却“哎呦哎呦”地叫起来。不知是因为急切还是心虚,灰灰从树上下来时擦破了脚脖子,在离地还有一点距离时,他跳了下来,再站起来时脚就有些不得劲儿,忍不住叫起来。
后来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我们兜着核桃来到河边,碰到了正在洗衣服的樊婶。她看到一瘸一拐的灰灰和他脚上不断渗出的血液,脸色变得苍白。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收好,然后腾出一只手携起灰灰就往家赶。“你们先砸核桃,我等一下就过来。”被夹在樊婶臂膀下的灰灰笑着冲我们喊道。当时的我没顾上樊婶的慌乱,跟妹妹在河边就砸起核桃来。
我们照着灰灰刚才教的方法,先把青核桃在石板上磨啊磨,直到把外层的青皮都磨干净,露出里面的坚硬外壳。那外壳是淡淡的肉色有点泛白,但却异常坚硬。我拿起一块石头使劲砸下去,外壳破裂了一点。我又轻轻砸了几下,外壳有些碎了,完全破裂开了。剥开坚硬的外壳,里面乳白色的果肉露出来。再撕开那层乳白色的薄外衣,露出了白白的果肉。塞进嘴巴里嚼一嚼,清甜香脆又多汁,就像是吃生的花生又多了一股核桃特有的浓郁香味。
直到我们把核桃砸完,灰灰也没有再出现。到了晚上,我也没有看到灰灰回来。外婆告诉我,灰灰生病了在医院,要过几天才能回来。我和妹妹百无聊赖,少了灰灰,我和妹妹只能玩些抓石子,藏猫猫的小游戏。我们都盼着灰灰能快点回来。大概过了一周,就在我将要结束外婆家的假期回家的时候,灰灰终于回来了。
那个傍晚,天边的晚霞火红一片,远处的群山像被披上了一件金色的霞衣。外公点燃一把艾草吹灭火苗,让青烟缭绕,放在堂屋里熏蚊子。我和妹妹跑着、跳着、划着艾草烟,总想着拨开迷雾。
灰灰是被樊叔背着回来的。他的脚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暂时不能着地走路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一起玩。不能到外面去跑,我们就在屋子里玩。我们玩各种牌类游戏,什么接竹竿,跑得快,肉挨肉,还有七王五二三。输了会被刮鼻子揪耳朵。灰灰有时候会变得很较真儿,我和妹妹输了,他会狠狠刮我们的鼻子,疼的我们眼泪都要流下来了。看我们要哭了他又会把鼻子伸过来让我们也刮一下,但是等我们要刮上去的时候,他又迅速扭头缩回去,让我们刮不到他报不了仇。土墙瓦房里就填满了欢乐的笑声。
我的后知后觉让欢乐的时间拉长了。此后的暑假,我依然跟灰灰他们一起玩乐。灰灰的腿好像总会不舒服,有时走路都会一瘸一拐的。他再也没有去山路的起点处接过我了。他有时会无缘无故流鼻血,要过好半天才能止住血。他很瘦,两条胳膊纤细,夏日单薄的衣服显得他格外瘦弱。他从不穿短裤,最热的时候也都穿着长裤。我们去溪水里捉泥鳅时,他会挽起裤脚,露出半截腿,腿部有一些乌青的块就会露出来。他不用上学也没有作业需要写,这一点一直让我羡慕。我常常在晚上睡觉时问外婆,灰灰的腿怎么了?走路为什么会一拐一拐的?外婆总是告诉我,灰灰是血液里的毛病,不能走太多路,不能碰伤破皮不然就会很难止血。我迷迷糊糊中睡去了。
一滴汗珠从眼皮流进眼睛里,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想把汗珠挤出来。不行,忍不住用手擦一下眼睛,有些生疼。试着闭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才慢慢好一点。
“外婆,灰灰的病是不是很难好了?”我忍不住又问起外婆。
“是啊,你樊叔他们也带他去过很多大医院看过,都没办法。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病,所以上学都没法上。这孩子也是命苦。”外婆抖抖手里的筐,已经半筐毛豆摘好了。
“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外婆挎上筐准备回家。
“我来拿筐吧,外婆。”我准备伸手去接外婆的筐。
“不用,没多重,你去屋后再摘点香叶,待会煮毛豆放进去好吃。”外婆挎起筐,踩着泥巴路在前面走着,小身板很硬朗。
我往屋后去摘香叶,蝉鸣声不觉入耳。我脚下一滑,抬脚一看,一颗青色的果子不知被什么虫子吃掉半边。我仔细看去,再抬头仰望,原来是那棵高大的核桃树。树上青色的果子挂满枝头。一只俏皮的小松鼠在枝头跳来跳去。我的眼睛跟着小松鼠转动。它从这个枝头跳上那个枝头,灵活的身形就像个杂技演员。最后它顺着一根长长的枝条跳到了屋顶。顺着瓦片一直往前跑,最后消失在中间的瓦楞处。
那是灰灰家的瓦房,有几片瓦砾已经翻倒,有几片瓦片已经裂开,青苔和杂草也在瓦砾之间的空隙里安家。那只小松鼠又出现了,它在瓦砾间一株奇异小花前嗅了嗅,又跳开消失在视线里。那株白里透红的小花在阳光的映照下透着别样的生命力。微风拂过,它轻轻摇曳,漾开了生如夏花般的灿烂笑容。我的伙伴,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