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会经常回到老屋里,去看到我们六口人在那个年代里生活的情景的。是的,我像是真的时常会看到,我的祖母、父亲、母亲,还有我和我的两个妹妹在一起的那些日常,那些默默地做事情的过往。
每个人手中都有活计。这是冬日的夜晚,吃过饭,祖母在火炕的一角结网。她让梭针穿着白线一上一下地翻飞,用好看的弧形打扮着梭针游走的路线,然后准确地落回扣眼里,织出渔网样的一大片、两大片。父亲坐在炕前地上的矮凳上剥花生。花生盛在大的笸箩里,干透的花生皮在他的手里“噼啪”脆响后,两瓣儿分开,皮飘进筐、米滚进篓。长的冬夜里,笸箩里的花生就一截一截地矮下去。母亲带着我们姊妹仨坐在火炕的另一边钩“花”。铁制的钩针挑起细的白线,一圈一圈地编织,一朵花一朵花地累积,然后连缀成大块的“花儿”,准备织成的那一天送出去挣一些贴补家用的钱。夜风呼呼搅动出些什么心事来。没有人说话,祖母的活不停下,就没有人把自己手中的活停下。
有时候是剥玉米粒儿。深秋时节里,早就剥了皮的玉米棒子,用紧剩的后面几片叶子编成辫子、圈成圈,在平台上摞成金黄的一大垛。让秋阳晒干,用秋风晾好。深冬的夜里,开始剥玉米粒儿。父亲拿来铁锥子,锥子 “刺啦”划过玉米棒子,玉米粒儿横飞,一条条螺旋状的豁口露出来。祖母和母亲先用拇指,或用手掌按伏、揉搓、推压,把整个棒子上的玉米粒儿剥下来。有了,她们把剥光了粒儿的玉米棒做工具,摩擦着另一只有豁口的玉米,很快地把粒子剥光。小孩子的手小,劲儿不足,只好羡慕地看着,手下却只能一粒一粒地剥。牙齿状的玉米粒儿蹦进簸箕里,“噼里啪啦”地响,乐声单调,但它会伴着父亲时有的口哨声,合成一曲叙事的歌,飞进我们心里。
每个人都在做,打麦场上也一样。父亲永远是那个离脱粒机最近处挑麦子的人,木杈在他晃起的膀子下大幅度的伸向麦子,挑起、放下、推送到机器的轨道上。母亲在远处,用木锨一趟趟把麦子推过来,一直在奔跑着赶一群人推进的速度。我是把粉碎之后的麦秸堆起来的人,脚下的麦秸垛堆得越来越高,头上的辣太阳离得越来越近,酸胀的胳膊一直在重复那个挑、甩、摊的动作,身体被暴晒,僵硬着,但坚持着。麦粒儿从机器的肚子里飞出来,妹妹们用铁撮子把它们撮起来,弯腰、抬身,放进祖母张开的麻袋里,那种劳动强度对她们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所有人围着机器做事情。亲戚、邻居、很多的村人都在帮忙,在流水线的各个程序上,随着机器一起,停不下身体,喘不过气来。满场只有机器的轰鸣,麦秸的飞扬,泥土和着汗水,所有的人声都隐去,只在内心里和麦子分解成的各个部位对话。
还有播种和收获的时节。在耕地里,母亲和我轮流着拉豁子。木质的梁子横在肩头上,压进皮肉里,摩擦着骨头,生出钝痛。父亲跟在后面,按住铁耧子,豁开地表,翻出浅沟,让麦种顺着漏斗播下去;或是父亲刨坑,母亲撒玉米种子,我和妹妹们洒化肥、填土坑、一瓢一瓢地给每撮种子浇上水。挥镰收麦子的时节,是身体里最酸痛的记忆。我们五个人把腰弯下去,快沉进熟透的麦穗里了,然后把镰刀伸进麦子的根部,割下去,一扎一扎地放倒,一抱一抱地捆扎。麦芒的尖刺划向胳膊、划向脸,漫长的地垄好长时间里也不见缩下去多少。饭是在地头吃的,稍有的午休也发生在麦地里。父亲把青草的茎衔在嘴里嚼,母亲则把它们编成小老鼠给我们草,让毛毛的头一律向外。总有一些美好产生在累极的身体外,滋养你的灵魂。
成捆的麦子送回场院靠的是独轮车。父亲把麦捆横放竖摞,用绳子勒,最大限度的绑上他的车子。那车子推起时需要母亲帮忙压住车把子,推上高坡时需要妹妹们在车前横板上系上绳子拖。我是老大,我也推车子。我的车上麦捆量少,但推起它也需要我用尽全身的力量。下坡的时候,车上的重量带动着车子向坡下飞,身体有被架空的感觉,母亲就把自己的整个身子使劲地靠向车子,挡慢车子下行的速度。年岁渐长的祖母在家里也不闲着,做饭收拾,把一盆一盆煮好的米汤放在锅后,等待一趟一趟运麦子的人回家解渴、消困。
每个人都是劳动中的一分子。每种活怎么做不用教,看会后就做,不待吩咐,这是我们家庭的方式。
家里的土院子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父亲在每个早起的清晨里用小车推来的土填高的;屋里的收音机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母亲带着我们姊妹钩花钩出来的;院子里的树和花就是在这样的时光中,祖母用她的手一棵一棵地栽种下来的。
日子慢慢地过,规矩慢慢地成。
曾祖母还在的时候,过的还是吃不上好饭的日子,大锅里蒸出来的永远是地瓜、饼子。偶尔的,远在哈尔滨的大姑奶奶会捎来一些大米,蒸在铁锅的中央,散着诱人的香味儿,但那是曾祖母的特别饭食,我们从来不会去争吃的,可曾祖母从来不会自己独吃,总会分给这个,分给那个。每顿饭菜用圆盘端上桌,家里哪个人没到位,所有人都会等着;长辈没动筷子,谁也不会动筷子;每个人只能夹面向自己一边的菜,筷子伸远了是会被敲掉的……
无言并不意味着不说话,但不论人家事,不说人嫌话,这是我们的规矩。父亲会给我们说三国、讲西游、话聊斋,有了空闲会泼墨写字、捧书阅读,还会偶尔舞弄他挂在墙上的长箫,吹出悠悠的长音,把生活拌出些别样的滋味儿;祖母高兴的时候会唱《苏武牧羊》、背《三字经》、讲古代贤人的故事,把哪个村、因着什么原因树起的牌坊一一地讲来听;母亲的空余时间就给全家人做衣服,比样子、攒面料、做缝纫,用最俭省的方式做我们从头到脚的穿戴……
院子里的花开了,总会有村人上门来摘一朵、要一枝,或者把培的新苗直接拿走;家里有了收音机,会有一群的小伙伴来一起钩花、一起听故事;等到添了电视机,每个夜晚,院子里、屋子里都是满满的左邻右舍……
没有多少话语,长辈们只是把他们做事的方式、做人的准则做给我们看。
我们也就一味儿地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