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我离开工作场所的第一天,说实在的,我不敢轻举妄动,像刚刚服苦役被放出来的人,总感觉有人跟着。”
“你把自己说得像《肖申克救赎》里的老囚犯。”
“不能再贴切,规训啊,不工作等同于不道德,或是另一桩罪。
“没有接下来的计划?”
“我没有想,随便转转,看看白天的时候人家都在做什么,像昨天,看小学生放学看得出了神。”
“你在办公室里坐着时,外面的下午通常也没发生什么事。”
“说回来,我可不是因为一天24小时可以站在窗口向外望才辞职的。”
陈霖把和朋友小萧的聊天界面关上,退出网络,重新回窗口晒起太阳。
才一个礼拜工夫,对面小区围墙里的水杉树已一片青翠,“举头但觉周遭绿”,春雨是不负人的。
她离职了,若把头探出窗外向西望,说不定还可以看到马路尽头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她不用坐在里面了,再也不用了。
诚如跟小萧讲的,她不用去办公室了,但一时半会还不敢出去。
二
前段时间,陈霖弟弟家的第二个孩子要出生了,陈霖前一天晚上接到电话,买了当夜的票往北方赶。
她先坐动车到徐州,凌晨五点钟到站后,随即去汽车站买票。
好大一夜雪,高速封路,汽车在坑坑洼洼的普通公路上艰难行进,曲曲折折多走了不少路,将近6个小时才到地方。
陈霖打电话给母亲问医院地址,母亲说到了乘直梯上四楼,她会在电梯口等着。
陈霖察觉到了某种情况,近11点钟不管是弟弟还是母亲都没有告诉她小孩的事情,而剖腹产手术又绝不会现在还没做,那么十有八九,手术很顺利,弟媳妇生下了第二个女孩。
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那样平静,除了路线以外没再说别的话,尽管平常她并非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但也不至于连一句“你有了大侄子”也不愿讲。
陈霖从电梯里出来,母亲果然站在电梯左侧,看到她,微微笑一下,转身往病房走,陈霖跟着走进去。
弟媳妇躺在病床上,正在吊水,尿袋挂在床右侧,左手上的压力泵连着测量心跳、血压等一干指标的仪器。那仪器上不同颜色线条不停变动,还伴着“嘟嘟”的提示声。
她头发杂乱,脸色蜡黄,听到陈霖进来,没什么反应。
陈霖走到另一张床前看婴儿,母亲轻轻掩了掩婴儿的包被,说,“快睁眼看看,你家亲戚来了。”
这婴儿一点点大,眼睛还未睁开,鼻子和嘴巴小小的,整个身子包裹在大毛巾似的小被子里,哭了两声,又不哭了。
弟媳妇说,妈,把床腾出来给陈诺睡午觉吧,把她放到推车里。
坐在床头的弟弟冲陈霖笑了笑,他一直在给弟媳妇捏腿捏脚。
陈霖把行李包堆到墙角,坐到陪护椅上,不到两分钟又起身去看推车里的婴儿,弟弟问她,“姐,知道是男是女吧?”
陈霖意识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是回答的内容,而是回答的方式很难。
她不可以表现出她早已预料到结果,她笑着讲,“我又不傻,当然知道。”
弟弟居然感到惊奇似的,或许是实在没有别的话说,“你怎么知道?”
“这明明是女孩的哭声嘛,而且生得白。”
母亲勉强地笑了笑。陈霖一进来就感到病房里低沉的气氛,每一个人讲话都是低沉的,脸上都蒙了一层雾,即使笑,也掺着失落。
这是因为婴儿并非男孩。
三
弟媳妇因为伤口疼而不停抽噎,脸上时不时显出极其惊恐的神情,有时甚至让看的人觉着狰狞。
她分明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这是她的第二次剖腹产,上次陈霖也在病房,知晓全部的过程。
谈兴淡淡的,只有浅显的、随时开启随时也结束的零星对话。
母亲问弟弟,“爸爸回短信了吗?”弟弟说回了短信。
过了五分钟,母亲又问到同样的问题,“爸爸知道了吗?”弟弟有些讶异,看了陈霖一眼,但还是轻声回答,“已经回了短信,说他知道了。”
母亲满脸倦怠,她显然没有睡好。
“爸爸已经回了短信,说他知道了,”弟弟说了后继续给弟媳妇捏脚。他的神情冷冷的,看不出欢悦的迹象。
陈霖看母亲和弟弟两人的落落寡欢地如此一致,仿佛他们正共同经历一桩不可饶恕的错事。
而令陈霖错愕的是,她自己的心境也低落下来。她加入了他们,融入了这个房间的氛围,这是一间弥漫着隐匿又显明的哀伤的病房。
陈霖是父母的第一个女孩,她知道母亲是开玩笑,但是仍对一句话耿耿于怀。
母亲有一次说,“如果不是你,我们就不需要再生一个小孩,也不用多受这么多罪。”父母成功地在之后生了弟弟。
弟媳妇去年怀孕,母亲坚持要他们生下来,虽然知道有是女孩的可能性,但她肯定期盼着是男孩,更不用提父亲,甚至弟弟,甚至陈霖。
但是,弟媳妇又生了一个女孩,他们的第二个女儿。
在确信是女孩的那一霎那,一个问题会自动地出现在每个人脑中,“要再生吗?”
对,这是自动出现的问题,像吃完这顿想着下顿吃什么一样自动。但是他们不能互相问。
当晚,母亲、弟弟、陈霖、大侄女陈诺都住在病房,弟弟带陈诺睡在床上,母亲和陈霖各住一张陪护椅。
陪护椅一共有四节垫面,两组腿,折叠的时候是凳子,拉开了可以当单人床。
四节垫面是由钢管焊接成一体的,躺在上面就是躺在四块方形钢架上,块与块之间还存在缝隙。
陈霖刚躺下去就想坐起来,太硬了,硬得像石块,她强迫自己躺着不动,缝隙与缝隙之间有凉气吹到腰部。
她环视一周没发现可铺垫的东西,就把自己的长围巾展开铺在身下,围巾是粗羊毛的,稍微动一下就卷起,陈霖只好直挺挺躺着了。
才八点钟,他们就关灯睡觉了,因为陈诺睡得早。
陈霖头脑昏沉地听到母亲手机响,随即母亲出去接电话。
婴儿在推车里“哇”的哭起来,陈霖挣扎着去抱她。
母亲并未走远,就在病房门口讲电话,她答了一句“生了,小美女,”又答了一句“不要了,是男就是男,是女就是女。”
这是大姨打来的电话。母亲又讲了一堆听不分明的话,回到房间来了,把婴儿从陈霖手上接去。
陈霖的电话响了,是父亲,陈霖看陈诺睡着了,就在病房里接。父亲说,“丫头,你小弟家的生了,又生了个女孩,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