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故人向荣

        念故人向荣。

        向荣,活着的时候是一个特别的人,即便故去了,也依然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每个祭祀的日子,他的墓前总是别样的干净,美丽。没有热闹的纸钱和鞭炮,只有喧嚣怒放的鲜花,一派欣欣向荣。而在这众多鲜活的芳香的花儿簇拥下,他背靠青山,高居碑间,向所有人报以永恒的微笑,那微笑诚恳,亲切。

        他的一生并不长,但不易。他的经验和经历使他有着内敛,谨慎,谦虚,克己的态度,但这并不影响他常呈现出一种孩童般的天真,活泼和热情,以致于我们在一起时,我常常会忽略我们其实应该有着代沟这个事实。

        他的离开已有十多年,一直记着念着他的朋友很多,我是其中的一个。

        97年,在我真正踏入社会的年纪认识了他。那时的我,被单位里善意的前辈们唤作小妹妹,他长我二十,成熟,能干,圆通,是部门的经理,也是唤我作小妹妹中的一个。

        我在年轻时,偏爱和年长者相处。我们是上下级的关系,是师傅和徒弟的关系,但我们的关系并不止于此,他总是平等地待人,并不摆出好为人师的姿态,他的平和于我的尖锐也是大有益的教导。所以,他于我,是师傅,是朋友,更是兄长。

        在我所有的朋友中,他一定是最特别的一个。他的善良和智慧,对命运的斗士般的强韧和英勇,让每一个和他交往的人充满了钦佩。莫听穿林打雨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想起《定风波》,无由地觉得当时被雨淋成落汤鸡的的苏东坡和他有些相像。

        当时,天下大雨,人们惊呼着躲避,只有苏东坡立在原地,丝毫没有躲闪。在他看来,这荒郊野外,根本没有躲雨的地方,倒不如干脆让大雨浇个痛快。我的朋友向荣也是这样,对命运的风雨,他无处躲藏,也就不躲藏,选择了从容故我,吟啸徐行,自得他的浪漫和痛快。

        他长得像个孩子,也像个老头。当你在街上看见一个身高约摸一米四的小人,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踩擦得发亮的皮鞋,你一定会忍不住再回头多看他几眼。他的身量非常小,手,脚都是细细的,无论身高,体重,大致接近一个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他的皮肤很白,没有血色的接近透明的白,青色的筋络极其清晰。脸很小,很瘦,头发也稀薄,眼睛却大而明亮。是的,那就是他。

        不过,“小老头”这种称呼,只能是我们自己叫。若旁人这样喊他,我们是不肯的,我们绝不愿旁人把他看作残疾的人。一起上街时,我们也常常勾肩搭背,招摇过市。或许,我是自不量力地想为我的朋友证明些什么。当然,事实证明,我是杞人忧天,他无需任何人的证明。

        他是极其聪慧的。上天在剥夺了他身体成长权利的同时,内疚地补偿给了他发达的大脑。他有着美丽的妻子,聪明的女儿,白手起家的不薄的家产。他做事的认真,做人的厚道,受到了大家的尊重。身体的残缺,从某种意义上更映衬出了他的优秀。

        在工作上,他是我的老师。除了责任心,他教会了我从容。他始终是从容的,传导上面的压力是适可而止的,从来没有业务不行就气急败坏拿下属开刀的毛病。我们是业务部门,业务压力自然是大的,我有几回也偷偷地见过他一个人埋头抽烟的样子,沉重,寂寥。但一转头,面对我们,仍然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我没见过他批评谁,即便是类似批评,也总说得婉转,怕伤了我们的自尊。 他还教会了我们推功揽过,在名利面前淡然,在责任面前担当。他真的是一个好老师,遗憾的是我这个学生愚钝,学来始终不过皮毛。

        他爱护和关心身边的每个朋友。记得有一次他问起我的婚姻大事,我说起那个男孩子,担心着爸爸不太同意。他便认真地去把了关,自告奋勇开始操办。他和我爸并不相熟,于是辗转托了当时公安系统的一位领导(是他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爸的战友)出面,他自掏腰包安排在酒店聚餐,很隆重,像提亲的酒。酒热耳酣之际转入正题,很诚恳地帮那位男孩子说话。我忘记了这顿酒在我们的婚姻中起过怎样的帮助,但对于他的这份情意,我始终铭记着。他是热心肠的,总盼着能为朋友做点什么。

        多年以后读到顾城的一句诗: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觉得借用来写他很是合适。他是宠辱不惊,安然自立的,和他在一起,会生出一种辽阔的感觉,像身处于平坦无边的草原。我不知晓,这草原上曾有过怎样的风暴,才修得今日的绿草茵茵。我们不谈起风暴这个话题,我没有探究过他内心的挣扎,我看到的已然是他升华领悟,是他对自己认真要求,对他人热心宽厚。但或许,他有也过妄自菲薄的少年,困难重重的青年,和中年的偶尔虚无?

        这些,我不得而知。毕竟,我和他差了二十年。我只是他的小妹妹,并没能亲历他的过往,没能亲历他最难过,最辛苦,最悲剧的时候。我能听到的,就是他用说笑的口吻轻松讲到他的求学,工作和恋爱。我能看到的,就是他在不断的付出,把自己当正常人在使用,甚至,用更高的标准在要求自己付出,对家人,对朋友,对工作,甚至对陌生人。

        想起他,我的眼前浮现出几个画面。欢喜的。和难过的。

        他是单位里最早买小汽车的人。他坐在驾驶室里,常有别人开玩笑说是无人驾驶,因为有些角度看过去确实不太看得到他的人。但这不影响他常常带我们兜风,各种接送我们。我们也都很安心地享受无人驾驶的待遇,在他的桑塔纳里来来去去。

        单位里每年组织旅游,我们都喜欢和他一批。旅游的时候,他总是乐颠乐颠的,抢着帮我们拿东西,买零食,我们两手空空地嘻笑玩乐,他在一旁拎着一堆包,也很开心,笑颜灿烂。

        他有一个很占人便宜的姓。在正经的场合,我们尊他“龚主任”,“龚经理”。私下里,不正经的场合,我们便嗲嗲地喊他“老公(龚)”,他总是特别高兴,点着头,哈哈笑着,欢欢地答应着,很享受的样子。

        最终,他卒于突发的心脏疾病。去医院里远远地看着他,插着一堆管子,毫无知觉,任人摆布。最后的一袭白布包裹了他,原来小小的身躯,就看不见了,让人几乎怀疑里面并没有他。

        他的心脏,比常人的要小很多。所有的器官都是,微型的。可是,他用这颗小小的心,努力地担责,尽职地用力,他用这颗并不强有力的心透支了巨大的能量。难怪心脏最后要警告他了。只是没想到,这一警告就成结局。

        我后来常想,如果他不这么活得用力,不这么力争上游,会不会可以再好好地活很多年?又或许,他更宁愿这样风风光光地活过,证明过,也不愿庸庸碌碌地苟活着?我不知道重来一次他会有怎样的选择,我只后悔,一直看着他这么操心,却只是敬重他,而没有真正为他做些什么。或许,他身边的人,都在享受他带给我们的安心和温暖,而忘记了其实更需要爱护的是他。每念及此,心里总有不安,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家伙。

      他不是伟人,只是万千平凡的生命之中不起眼的那一个。在历史的宏伟壮阔中,个体真是微缈脆弱。他不强大,肩膀也不伟岸,但他奉献出了他的温暖。

        清明时节宜思君。今晚,在黑夜里我念起了他。人们都不喜欢黑夜,以为是夜的黑阻挡了光亮。但我发现,在黑的夜里,很多发黄的情境却浮现得更加清晰,完整无缺。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还是那首《定风波》。

      谨以小文,点滴回忆,念故人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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