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亲爱的孩子！
我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孩子。
她背对着我，参差短发，粉衫绿裤，我看不见她的脸，记忆里眉眼隐约，身形单薄。很孤独，不怎么说话。
我总是看见她，一个人，沿着乡村凸凹不平的坚硬土路的右侧边缘，低着头走，从不回头。
许多年了！我一遍遍看她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瘦小单薄的身影依旧，永远都长不大。她只出现在这一个地方，一边走，一边专心搜寻着什么。这是个秘密，除了她和我，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知道为什么吗？
很简单，因为她就是我。那个我长大而把她留在童年时光里的孩子。
我穿过长长的人生路，在长大的同一时刻猝然老去。而我庆幸，那个旧时光里的小孩子，却永远生活在孤单但无比自由的小世界里，不懂也不必感受成长的无力和忧伤，更不用经历老去和死亡的恐惧以及绝望！
真好！这个注定一辈子活在旧时光里的孩子，她可以继续穿着花红柳绿的衣服，无所事事在外面游荡；可以每天无数遍跑去一墙之隔的邻居家，抱着幼小的孩子玩儿；可以和小伙伴爬到村头的柿子树上，蒙着眼睛捉迷藏；可以顺着木梯上到黑漆漆的积满厚厚尘土的阁楼，借着小窗的微光翻箱倒柜……
是的，她可以做一切。
倔强的、不肯下跪叩头的孩子
那时候，每年大年初一，我最最难过的就是这一天。不光是我们家，包括二叔家，都有这个不成文的、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一天，一定要到一个被称作“南地”的地方去，每年如此！必须如此！
小小的我，年年被这个规矩压制，全然没有了过新年的包括穿新衣、吃美食、玩鞭炮、得压岁钱在内的种种期盼和乐趣，只是在心中暗暗祈祷可以不用去，不用去，不用去。
可是到那一天，吃过早饭，父母收拾停当，照例吩咐我们兄妹三人跟他们同行，前往似乎是永远的那个目的地，做年年相同的一件事：给奶奶叩头拜年！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那时才几岁的小小的孩子，怎会有如此逆反的心理？我讨厌极了下跪叩头，不管前面坐着的是奶奶，还是任何人！
我跟着父母出门，一路看到沿街嬉戏玩耍的小伙伴们，心想着他们都可以不用大老远去拜什么年，多好啊！而我，却不得不亦步亦趋，乖顺的去一个我想要逃离，远远逃开的地方。这时我小小的心里，升起一股近似恼怒和绝望的情绪。
每一年，每一年，走在前往拜年的路上，我心中都燃烧着一小簇无法熄灭的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火苗！
那一年，照例三大家子齐聚一堂，在稳稳坐着的奶奶面前站定，儿子媳妇们在前，孙辈们在后。就要下跪的前一瞬，我仿佛被内心那个大逆不道的孩子驱使，清清楚楚喊出三个字：我不跪！
所有人一起回头看我。
我站在最后面，靠着墙边，面对着所有人的目光。
我记得三叔立刻就笑了，他对着我，看着眼前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开玩笑的说，不跪下磕头就没有压岁钱啊！我想都没想，直接就脆声声接了一句，我不要钱！
那一刻，我仿佛放下了背负多年的沉重的石头，轻轻吐了口气。
然后，所有人仍然继续这个仪式，一起下跪，叩头，丝毫未被干扰，一跪一叩一起，像是一个整体存在。而我，唯独站在一边观望的我，似乎在那个时刻被无声的隔离，我只剩下我自己！
从那以后的每个春节，大年初一，我都可以不用去拜年了，父母照常在一大早出门，只是不再要求我，毕竟，带一个别别扭扭叛逆的孩子，对谁都不是一件舒心的事。而我打破了某种禁忌，也为自己贴上了一个不讨喜的标签。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敏感的觉察到，长辈们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莫名疏离的东西，既复杂，又清晰。
长大以后，离乡多年的我依旧不肯在春节回家，不愿和叔婶堂兄弟姐妹们在这样的时间里见面，这是个特殊的时间背景，于我，有着无法启齿的羞耻与疼痛，虽然从没有人曾在我面前提起小时候的倔强，但我分明知道，那件事，没有一个人会忘记！
驼背爷爷，再回来看我一次
他不是我亲爷爷，但在我出生以前，他就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听母亲说，他是我亲爷爷的堂兄弟，父亲的堂叔。
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大致的面容，每当我想要看的更清楚一点，那原本记得的五官反倒模糊起来。
他兄弟四人，他是老大，其余三兄弟都成了家，唯独他孤身到老。他的腰弯的很厉害，几乎整个上半身完全弯下来。我从小在他背上长大，还常常被村子里的人教唆学他的样子走路。小孩子往往都有一种天赋，模仿力极强，又很生动有趣。那时总有一群人聚在我家门外，大都是闲暇或吃饭时间，大家说说笑笑，很热闹。这种时候，总是会有人逗我，问你爷爷咋走路？给我们表演一下。每当这个时候，小孩子的憨傻劲儿就上来了，我往众人面前一站，小小的身体尽可能的往下弯，一边走一边咳，还用一只手锤着后背。我卖力的表演，换来周围一片欢笑……
与此同时，他就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无人说话和陪伴，他仿佛一直生活在热闹的人群之外，只是看着，听着，沉默着，没有人顾及他的感受。
多年以后，当母亲偶尔提起这些事，我的脸突然火辣辣的涨红了，无地自容。
我记起许多和他在一起的时刻，有时是闲暇，我偎在他怀里，他让我好好读书，说是有的东西能被别人偷走，但是肚子里的学问谁也偷不走。他从小没上过学，长大在地主家里当长工，吃了一辈子苦，他能告诉我的，就只是这些朴素的话语。还有许多父母晚归的黑夜，他和我说着这样那样安抚的话，让我别怕。我坐在他和一只驴子住在一起的狭小房子里，一边看他给驴子喂草，一边默默注视煤油灯下他来来回回忽长忽短的影子……
那时候父亲在十多里外的高中教书，不能天天回来，地里农活多，家里又养着鸡，猪，驴子，还有两笼兔子，光是这些家禽就够忙的了。白天母亲在地里忙，爷爷漫山遍野去割草，黄昏，母亲和爷爷借着煤油灯微弱飘忽的光，用闸刀把成捆的草切碎，分给众多家禽吃。
记忆中许多日子，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爷爷的离去几乎没有预兆，或者有，只是我不知道。那是那年中秋节的前夜，天没黑他就躺下了，很无力的样子。这对于从早忙到晚的人来说，多少有些不正常。母亲找来村里人，大家低声说了些什么，就动手把爷爷抬到正屋放下，然后很多人开始在我家里进进出出，我隐约觉出了异常，趴在他旁边看他，他已睁不开双眼，呼吸艰难。
中秋节那天他去世了，和活着时一样安静地走了。让我惊奇的是，他弯了一辈子的腰居然挺直了，他仰面平躺着，和我以前见过的样子不一样，仿佛他在去世后变成了另一个人。三天后下葬，我依旧上学去了，没去墓地送他，快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里听见送葬的哀乐。
突然家里少了一个我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人，我感到空旷，同时也很害怕，仿佛半空中有鬼魂在飘荡。而就在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梦见了他，他像传说中的土地爷爷，从土里慢慢升出来，他笑着对我伸出手，一如往常，乖乖，过来！那一瞬，我看到的却不再是我的爷爷，而是一个陌生的鬼魂。我恐惧得魂飞魄散，用尽全力喊了一声，滚！快滚！
一霎那间，他消失了！
从此以后，二十八年过去，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多年以后，我为那一声冷酷绝情的怒喊追悔莫及，同时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永远都再也见不到他！
我想，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而我，长大以后，开始这样这样牵挂他！
可是能怎样呢？二十八年了，他的身体都怕是早已化为泥土，仅剩一副枯骨，魂魄也不知所踪。我再做任何事都已太晚。从他下葬那天开始，我就和他永别，今生不会再见。可是他在我生命中出现，带给我呵护和温暖，我此生都会记住他！
妈，给我买件新衣服好吗？
其实那个年代，我家的条件与街坊四邻比起来，应该算是不错的，毕竟，他们都是农民，所有的收入都靠田里的庄稼，而我们家，除了田里这份收入之外，还有父母的双份工资来支撑生活的种种开销。
照这样看来，和周围的小伙伴比起来，我各方面应该都更优越一些才对。但其实并没有，尤其让我不明白的是，我的穿戴甚至不如那些父母都是农民的孩子。
原因在于，我有一个和我同岁的表姐，比我高，比我胖，她穿小了的衣服，姑姑都会拿给我穿。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很高兴，因为又节省了一笔开销。
而我的心里是抵触的。我不知道其他人会怎样，对我而言，穿着本属于别人的衣服，让我充满自卑与难堪，尤其当着小表姐的面，那些衣服仿佛扎满了麦芒，浑身刺痛，让我非常难受。
而小表姐的衣服，大多都比较好，在那个几乎农村的孩子都穿自己妈妈手工缝制的衣服居多的年代，表姐的那些衣服大都是买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成衣，不管是款式还是做工，都比手工做出来的好，又时髦洋气。可是对我而言，这些有什么用呢？再怎样好，都是别人不要的啊！
我想，也许一直以来我的心结就在于此，它们曾经是别人的，是别人丢弃以后才成了我的。这伤了我的自尊心！
那时候的我不过十岁左右，不知为何心中会有如此复杂又负面的情绪。我记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向母亲表达过这样的不满，母亲却从来也没放在心上，或许在一个大人眼里，孩子的话根本无关紧要。而且，不光是我，她自己身上，也同样穿着姑姑的旧衣，我不知道她心情如何，但至少可以省下买衣服的钱这一点让她很开心！
长大以后，我才慢慢醒悟，原来在一个孩子各种观念形成的关键期，一些成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她的影响却是巨大而深远的，甚至有可能在她心里成为一个心结，永远都打不开。
在我还没有孩子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我有了孩子，一定不会让她穿别人给的衣服。
而事实上，最初几年，我确实不惜花很多的钱，为大女儿买各种漂亮且昂贵的衣服，让她穿的美美的，仿佛在弥补我自己童年时的感觉和缺憾。只是慢慢慢慢的，我发现自己长成和母亲一样的母亲，用一句极其恰当的歌词，就是“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接受了别人家孩子的旧衣，把它们穿在了女儿身上。不同的是，穿之前我会问问女儿，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穿，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会丢掉，或者转送给他人。
有时候我问我自己，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不知不觉改变，是手头拮据吗？为什么小时候极力抵触的一切，再一次在我的身上重演呢？
细细想来，是自己的认知变化了。成年以后，考虑事情比较全面和理性了，倒不真的就是拮据的原因，考虑更多的是有没有必要花这份钱，若是孩子确实需要，当然要买，若是恰巧有朋友送自己孩子小了的旧衣，自然可以接受，因为别人给的衣服，大都洗的干干净净，又用心叠的平平展展，而且因为一家一个孩子，穿不了的衣服很多都新新崭崭的，无可挑剔！
我家二宝现在穿的衣服大都是朋友给的，我这位朋友家宝宝比我小女儿大半岁，刚好可以接上穿，而且，朋友给的旧衣里还有连标签都没撕掉的新衣。我很感谢她，这样既为我节省了开支，又没有造成不必要的浪费。真的非常好！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说话的
我一直认为，不爱说话不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若是有父母说自己的孩子生来内向，不爱说话，我想这样的父母是该反省一下了，因为真正导致孩子这样的，恰恰就是父母不良的语言暗示。
在同班同学眼里，我是个活泼开朗的人，每天唧唧喳喳，跑跑跳跳。因为上学早，年龄比同班同学小，大家都爱逗我，所以在他们面前我比较随心所欲，每天都很开心，小疯子一样的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有亲戚来，母亲都会有意无意说我胆子小，不爱说话，那一瞬间我好像真的变成了那个样子，见人畏畏缩缩，只是笑，什么也不说，仿佛有母亲在，什么都不用说。
后来，这样的话听多了，我竟也真的长成母亲口中的样子。每当放学回家，在门口看见有没见过的车子停放在院子里，就会猜到有客人来了，这时我要么硬着头皮回去，要么转身离开，背着书包到处游荡。
而我在亲戚们的眼里，也一直是那个内向的不爱说话的孩子，直到今天，还有多年未见的亲戚提起我小时候躲躲闪闪的样子。
我说什么？我无话可说！
我其实真的什么都不用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啊！我胆小，内向，不爱说话。我不说话，不正是你们认识的我吗？
而我的母亲，大概也从来没有想过，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不爱说话。我的童年不可能重新来过，所以任何埋怨和责怪的话没必要再说。我只是不断提醒自己，和孩子说话的时候，多说好的，因为你孩子将来的样子，必然是你口中的样子。
结束语：我长大了，早已不再是个孩子！可是，每当我回望童年，记忆中的孩子就会出现，我能清清楚楚看见她背对着我的样子。
我想，童年时无论发生过什么事，都在我心头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例如下跪叩头，梦境，穿别人的旧衣，不爱说话等等等等，都或多或少留下无法言说的伤痛。不是年龄小就无心，恰恰因为是孩子，才敏感易伤，不容易痊愈，有些伤害，甚至会如影随形，跟我们一辈子，在你觉得遗忘的时候，冷不丁跳出来，童年的孩子就会再次出现，让你心疼。
你的心里，是否也藏着这样一个孩子呢？
而我，希望你的童年，是幸福和甜美的，没有伤痕，没有缺憾，没有疼痛。
当然，我的童年里，同样有很多美好的记忆，弥足珍贵，也是我终生不忘的。正是这些往事，让我心中那个永远的小孩，流连忘返，不愿长大。
愿你的心中，也藏着这样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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