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上演之后,鲁迅才出生。剧终娜拉摔门而出,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声音,一个不甘当家庭玩偶、勇敢追求平权的女性形象就此留在了观众心中。待到鲁迅长大后,他却问了一个比摔门更加惊心动魄的问题——娜拉走后怎样?于是很多人发现之前白感动了,娜拉的未来不容细想,细思底下,不是堕落,便是归来。
最近看完由吴祖光先生同名作品改编的话剧《风雪夜归人》,讲的也是类似故事。唱戏的莲生,在官家姨太太玉春的“点拨”下,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权贵的玩偶,于是出走。不过这戏妙就妙在,出走之后还有戏。二十年后风雪夜,莲生归来了!不是革命之后荣归故里,而是带着一身伤病,逝于小院。好端端的一出娜拉出走,终成伤逝。
说到伤逝,鲁迅在发问《娜拉走后怎样》两年后,自己也用作品阐释了他的结论,即是《伤逝》。涓生启蒙了子君,让子君意识到不能当礼教的玩偶,毅然出走家庭追求爱情。但最终爱情失败,一伤一逝。
家庭玩偶、权贵玩偶、礼教玩偶……当一个人被告知自己是玩偶时,当然是拒绝了,所以他/她要走。但出走的人,必定认为自己不会回来了,因为如果预料到还得回来,他/她就不走了。那么玩偶们以为的那个“可以不回来”的走法,究竟是走去哪里呢?这就是关键——关键就是,没有哪里,没有方向!玩偶们并不因为意识到自己是玩偶,就突然变成了智能机器人。玩偶的出走,本身带有盲目性、不彻底性。尤其是莲生,他意识中都没有受过压迫,你却突然叫他反抗,这不是反抗,是纵然少年任性。他甚至不太明白自由到底是什么,更大程度上是怀着爱情的冲动出走的。这一走,与其说奔向彼岸,不如说逃离此岸。圆心射出,四海茫茫。
所以启蒙这种事情,最好不要随便做。你让一个安贫乐道的人怀疑当下、否定自身;你为一个满怀憧憬的人指向远方、描绘幻境;你把一个正在沉睡的人突然唤醒、击碎美梦。连鲁迅自己也说过,好似一间无窗的铁屋子,熟睡着很多快闷死的人,启蒙者一声大嚷惊醒大家,可醒来的人发现无能力为,反受了无可挽救的临终之苦,这样的启蒙可是对得起他们?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直面伤逝。话说回来鲁迅最终觉得还是得嚷,还是得启蒙。但前提是这个启蒙者自己得足够清醒,具备鲁迅般足量的气度、力度、深刻度。这力量涓生没有,玉春没有,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所以蒙还是不要随便启。
自从有了娜拉,世间便不缺愤然出走的玩偶,娜拉也好、子君也好、莲生也罢……这样的故事演了一代又一代,完全不分国籍。娜拉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说起来,黑塞,就是那个得过诺贝尔奖的德国人,在早年的半自传小说《在轮下》里也写过。你猜,他笔下的那位“娜拉”最后怎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