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别人提起刘盈,都说是个软弱无能的皇帝,我也深以为然,后来看到他为了保护弟弟不被母亲杀死,和弟弟一起同吃同住,却还是没能护住弟弟的时候,我真是要心疼死他了,他真是太苦了,写了个短文,愿他来世不生帝王家吧。
一
八月二日,秋高气爽,我自长乐宫出来,走在青砖石路上,刚才拜见了太后,一同商议了下政事,说是商议,其实就是她讲我听,最后将她的意思记下,让身为皇帝的我去实施就是了。
太后身体甚佳,嘱咐我好好听萧丞相的意见,自太祖去世四个多月以来,天下安定,倒也没发生其它大事,目前国事安稳,只需好好休养生息,并无甚大事。
反正有什么事,太后也会自己解决的吧。我这样想着,竟也从心底里升起一丝酸楚,这几番波折得来的天下,到底不是我的。
十五将至,我知道太后大概又会借着这个机会召回我的弟弟赵王,事实上她已经下过几次召令了,但都被建平候周昌挡住了,我挺感激建平候的,希望他能继续护住我那年幼的弟弟。
我是个不称职的兄长,连弟弟都保护不好,这场争端,一边是我的亲母,一边是我的手足,不管是哪一方,我都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
可现实就是这么无奈又无解,我理解太后的恨,她早年间受了太多苦,当初还被项王抓去做人质,过了一段极其难熬的时期,我那时年幼,有太后护着,倒没多大事,就是她,为了心爱之人受尽苦难,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时,却被另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差点夺走一切。
当初太祖为了戚姬,差点废了我的太子之位,太后费尽心思周璇,在周昌和张良的帮助,找来太祖一直求贤不得的商山四皓,这才堪堪保住了我的位置。
不过自那时起,太后就变了,她天生骨子里要强,暗地里也掉过眼泪,但我知道,那不是为先皇而掉的,我曾经偷看过她独自一人,愣愣地盯着紧握的双拳,像是要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中一样。
我理解太后的恨,但不赞同她赶尽杀绝的做法,特别是我那弟弟,他还小,根本不懂得这王朝之间的腥风血雨和明争暗斗。
想起我的弟弟,我也很久没见他了,自我当上了皇帝,就时常感到像有座山压在身上一样,喘不过气来。我知道自己生性懦弱,没有太祖那般杀伐决断,但我也想做名好皇帝啊,然而太后的手段很强硬,这天下说白了,是她的,我只是个挂名皇帝。
每每想到这些,我就会愈加想念以前质朴的生活,那会儿母亲和姐姐一起在田里耕作,我就在一旁玩耍,家里虽贫,但大家的笑容都是真的。还有我那受宠的弟弟如意,见着我总要露出隐隐的酒窝,跑着扑进我怀里。
唉,往事不可追,无所谓了,虽然现在局势依然很糟,但要是能维持这个样子就好了。
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温水中的青蛙,就想那样待着不动了。
二
快要八月十五的时候,太后果然又叫人去召唤赵王了,她近来真是十分执着于赵王啊,我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只暗暗期待建平候千万要抵挡住。
到八月十五过了,太后还是没能唤回赵王,我心里窃喜,这天一如往常地在后花园中赏花,反正朝中大事都在太后手中握着,她是我亲娘,我是万万不能忤逆的,落个清闲也好。
我瞧见一簇金黄的绣球花,花瓣层层叠叠的,嫩黄的花蕊像含羞待放的少女般,姿态娇艳,我没忍住,刚伸手折了一朵来把玩,就瞧见一名内侍脚步匆匆地往我这来。
“陛下,不好啦!”内侍语气焦急,声音却像做贼一样小声。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建平候周昌被太后召回来了,是一个人来的。
我当下如遭雷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赵王呢?”
“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我一把扔掉那朵金绣球,急忙往未央宫走去,我就知道太后心硬强势,有仇必报,是个会斩草除根的主,但内心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没想到现在她却是雷厉风行了。
建平候跟随太祖多年,和萧丞相一起受封,为人坚忍刚强,直言不讳,连太祖都要畏敬三分,赵王能保命,也多亏了他对太后的周璇,这下建平候一走,太后趁机再召回赵王,也没人敢出面拒绝了。
这招引蛇出洞,真是要命了!
我一路皱着眉,身边的内侍也一路小跑跟着,估计在他们看来,我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的要死了。
赵王未到时,我就命令身边内侍不许声张,自己换了出行的衣服,等赵王快到长安,我就亲自到霸上去迎接我的弟弟,这等待的每一刻都十分艰难,我无时无刻不再担忧着路上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还好,我的弟弟平安到达了。
赵王从马车里出来,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绕襟深衣,见我就要作揖,我赶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右瞧瞧右看看。
“瘦了。”
一句话倒让他觉得吃惊了,白嫩的鼻子一抽,再一抬头,眼里竟含着泪,我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两人坐上马车,一齐回了长安城。
刚回到未央宫,太后就差人来请了,彼时我才换下衣服,一边感叹太后来得如此之快,一边打发宦官,让他回太后,说我许久不见赵王,十分想念,要让他待在我这好好叙下旧。
末了,我大声对着身边的内侍说道:“以后赵王就跟着我同吃同住了,有我一口就有他一口,你先去弄桌好味来吧。”
这话虽是跟身边人说的,却是冲着未走远的太后手下故意喊的,这下,太后也该知道我的立场了。
三
见着如意,我心里还是很开心的,毕竟两人真是很久没见了,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是一张白嫩嫩的小圆脸,现在是真的消瘦了许多。
如意从小就活泼,现在虽内敛了些,但还是一副天真模样,一时之间,我有些感慨,想必如意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太好,但他一定没想到,他的处境究竟不好到了什么程度,这一出行,可是步步危机啊!
真希望他能永远这么天真快乐下去,如果可以,我会好好守护他的!
“王兄,你想什么呢?”如意见我发呆,到我跟前问道。
已是十月末了,天气转凉,我让他换了衣服,嘱咐他多添几件衣。
“没什么,来吃饭吧。”
自如意来,我天天弄一大桌子的美味,誓要让他重新回到那个白嫩小胖的俊秀小少年。
我先将自己的餐具和如意对换,再夹了一块鹿脯,舀了一勺百合红枣羹,试了几道后对如意点点头,故作夸张地说道:“哇,今天的菜真是好吃极了,小如意你再不吃王兄就要吃光了!”
如意这才拿起筷子,懂事地露出八颗牙齿,小眼一眯,毫不客气地横扫饭桌。
“多吃点,看你瘦的,下次要让周昌盯着多让你吃两碗。”
如意抬头,嘴里嚼着,手上不忘动作,还能张口对我说:“王兄你别说了,我才来不到半个月,这都胖了一圈啦。”
“瞧你这架势,还要怪我啊?”
“可不,我少吃点王兄又要唠叨了。”
我捏捏他的脸,现在的小如意,手感还没到我要的程度呐!
如意来了快一个月了,除了事事都要小心外,倒也没什么,太后政事繁忙,事事都要亲自经手,我料想她也不能时刻都想着这边的事吧,而且她应是知道我护着如意,也不会轻易下手。
一月的相安无事,我开始觉得如意能来陪我也是挺好的,他就像是无尽雪夜里的一抹阳光,让我一扫长期的阴霾,连贴身内侍都说我最近脸色红润了不少。
这期间周昌来过一次,他对如意的现状很不安,一边对我千言万语地感谢,一边说要再想法子将如意接出宫,那双常年紧皱的眉像条山川般,一刻都没舒坦过。
小如意也跟我小心翼翼地提过一次他的母亲,难为他来这么久,一直不敢开口问,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戚夫人的去向,只模糊听说她被贬去做了舂奴,我知道如意挂心,但也只跟他说平安,他便没再问了。
想起曾经在太祖身边看过的那位眼角娇媚的宠妃,我也印象深刻,但太后和她的积怨甚深,我是无法插手管的,不过,起码我要护住我的弟弟。想到这,我翻身给小如意捻了捻被角,他的可爱真是不减当年啊。
四
到了十一月末,天气越来越冷,被窝像长出了手,每次都要将小如意紧紧搂住,他的惰性是越来越大了,不过毕竟小孩子,我也理解。
天气肃然,正值仲冬,林间落叶纷飞,野狐出没,狩猎的时节来到,我摩拳擦掌,打算出去好好活动活动,顺带给小如意来点野味。
这天晨起,天还未亮,外面空气冰冷,一片肃然,隐约有下雪前兆,而室内还一片灰暗。
我定好了今日早起狩猎。
待准备完毕后,我到床边轻轻推了推小如意,见他饱含浓浓睡意地‘嗯’了一声,这小懒虫,看来是又要赖床了。
“如意,起来啦,我们今天去打猎啦。”我在他耳边轻轻说着。
“不要嘛......”如意还显幼嫩的少年音闷闷地传来,真是可爱得不行。
又等了一会儿,小如意还是没起,我看外面天色依旧沉闷,推开门,一阵凉风直灌而入,这种天气也确实太勉强小孩子了,我看了眼如意,算了,还是让他多睡会儿吧。
此时尚早,最近太后也政事缠身,就多这一时半刻也无妨吧?等到天一亮,我就来接如意,我这样想着,吩咐内侍们看好如意,就上了马车,一路直奔郊外,且看我今天大施拳脚,回来定要让如意露出崇拜的样子,夸他的王兄!哈哈!
在外一时兴起,不知不觉多待了片刻,待我额上出了些汗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上升了,这时我才想起小如意来。
挑了一只肥硕的兔子,在众人满嘴“文治武功,天降祥瑞”的阿谀奉承中,我下了马,快步往未央宫走去,小如意看见这兔子一定会很开心,话说,这只兔子倒是挺像如意的。
五
待我快走近时,却见门外站着几个畏畏缩缩的内侍,他们远远地见了我,像是见到鬼一样,噗通一声跪下,还哆嗦地抖着。
原本正在兴头上的我也没多想,但随着越来越近,那扇开着的门却似乎发出一股幽幽的不详气息,我顿时心下一沉,扔掉手上所有东西跑了进去。
还好,我的小如意还在,居然还躺在床上睡觉,都日上三竿了,我笑着笑着,却忽然僵了嘴角,一步一步踏上前去。
“如意......”
我掰开他的肩膀,却看见一张青色僵硬的脸!他明明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身子却冷得像河里的冰。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连带着口鼻都不能呼吸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张着嘴,想喊他却喊不出声来,那张早上还红润可爱的脸,现在却没有一丝生气。
仿佛是被他冰凉的温度所染,我的手也变得冰冷而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我今天要出去打猎?为什么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就变成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赶尽杀绝!?为什么我的母亲一定要杀我的弟弟!!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难道当了帝王,就要抛弃人的感情!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兄弟惨死吗!?
一时之间,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如潮水般涌现出来,像是生生要将我湮灭,我紧紧地抱着已经死去的如意,任眼泪无声流出,心中万念俱灰。
那天早上,阴沉的天终于还是下了雪,大地裹上一层雪白,什么肮脏之物都被盖住了,跪在未央宫外的宦官们,一直听着里面传来的呜咽声,无人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