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系列文 | 宝石拟人之《珍宝匣》 其三 ·《翡与翠》

文 / 陆长君

传说,翡与翠原是一对眷鸟殒情羽化的骨晶,也是慈悲的佛陀往这世上忧窥的一只冷眼。

行将入夜时分,絮白绒堆的天边渗吐出了一点墨色,如正闲毫信著的神明蓦地一刹恍神,带的笔下骤然一顿。一霎思误,便错写了一纸春闺命簿。

风梧路,琅翠斋。

一梭风箭穿廊过户,炉膛内的火舌趁势便蹿得烈了起来,扬着霓光的火信焚舐着枯枝败叶的干尸,吐溅出连串的细碎的金花,在噼啪的濒死吟唱之中,把一抔一抔橙黄色的滢滢的星骸尽数泼烧上了女子端秀娆丽的身段上。

那是一个容色极妍却孤冷如雪的女子,拥有着一双深碧色的眼。右眼之下,有一颗盈盈的泪痣。

冷翠倚在玫瑰金边雕花窗畔,用一双清明冷傲如稀世罕逢的满绿翠的杏眼,望着窗外黛青色的沪上,那颗泪痣将坠欲坠,竟也隐隐地漩出了几分愁意来。

她着着一件深翠色及踝绸面旗袍,锦骨玲珑,身段娆绰,剪裁得体的版型完美地修衬出柔细如柳的腰肢。她生性便是寡淡缄默的,故而她珍爱的旗袍也不缀繁饰,不择太太们屡屡争抢炫耀的艳红盛紫,偏选温和从容的荷叶绿。绣样也力图素朴,只在衽侧与前后两片的下缘彩绣着一图绿梅唱春,伴几品赤金百合,袍身上则大片暗绣着银色细漪,服她身段之上,远望而去,如一璧为人剖开的胚翠所袒出的水文断面。

洇透青天的那簇墨迹垂垂漩渗如河,湍湍地晕下棉连的云头,披做了永夜的僧裟。晚风侵袖,俾得裟襟清泠泠一抖,只须臾便逼熄了一片沛火燎烤的天地。

冷翠已然站立了良久,静顺超然模样极像儿时她曾见过的那座由她的父亲精雕细琢出的翠观音。只是她这尊“观音”却实难求一个“悲喜自渡”,窗外楚歌弥野的家国的疮影淋漓在她的眼中,落成了一场驱不散的愁雨,忧国伤时的思绪糅进了她攒起的眉骨里,糅进她每一寸雪凝霜塑的肌肤里。糅在了她木叶萧然的心隙间、她锻金磨翠的指间上,糅成了她手下精琢而出的一块又一块神工鬼斧的翠宝里。

民国的沪上,是于神明手中百历磨锉的一块胚翠,纵便疮痕累脊,犹自荧华繁丽。千年的昌明隆盛之后,历史的女使漠然地牵下稠重的烟纱,落成蛮瘴扑离的迷雾,俨俨地拢锁住了贫弱民族迭交千年的天朝旧梦,亦锁却了旖旎华夏的万古风流。

冷翠愁眉不开,蹙起两湾春山浅浅。冷月沥下细碎的水雾,渡了一叠白冽的清光予她这樽翠像。她从手包中摸出一支细长的西洋纸烟与一支绿翠烟嘴,她把纸烟放入烟嘴之中,旋即把瑰巧的烟嘴咬入朱唇,拾火点燃。

她横抱着左臂,右肘支在左手背上,玉指间夹一管翠华,挟一支细长的纸烟。她轻一口细一口地吸着烟,冰瞳嚣曼,媚姿傲极,奶白色的烟雾如一尾白鳞小蛇,自她腥红水润的唇瓣间源源淌出,夤着她精致的颊线,游升入鬓,流蹿进烫盘做时新样式的鬈发中,焚盛了她每一寸的芳馨。

烟毒不安眉愁,呛烈的烟雾徊荡在潮湿的肺叶间,一口又一口如生吞业火,可冷翠忧思难解,只一支接一支抽吸入腹,抽出了满心满肺的辛辣无常。

不觉之时,一整夹的香烟已消弭殆尽。

足边堆叠着一地生息几灭的烟尸,而冷翠犹然忧思未解。只是夜已入深,无边的墨色把她的旗袍绛做了灰蓝色,而明日还有做珠宝生意的贵人要登门,要从她这里取走的订做好的那串一百零八粒的佛珠手串。于是她伸出双臂,“哗”地一声拉合了窗畔的撒花洋帘,而后走回房间内的工案前,摸出砣子,开始给余下的几只珠子打磨上花。

器具琢玉的“沙沙”声伴着点滴指走的钟鸣,浮荡在午夜的流风里,如虫儿躲在清露欲泫的草尖儿下哝哝窃语。炉膛里薪柴犹盛,蹿动不歇的火苗烧化了一弯软月,也把琢玉女子的一抹清影映照在了斜斜荡下的落地帘上。

一捧又一捧的月水自天幕之上接连泼下,银花四溅,梧桐扑霜,自长街的一角远远看去,那抹清影在翠色帘上曳出了一池幽幽的粼光,曳出了一片惨惨淡淡的孤惘。

长夜漫漫。

“沙沙”之声一夜未断,而那副瘦弱的身骨亦一夜未曾松歇半分。

直到——

东方晓白。

天边一圈金轮擘水而出,冷翠长舒出一口气,稍稍活动了一下僵如冰塑的雪颈、玉脊,旋即看着手中业已光华新成的翠珠,徐徐展出了笑颜。

半月之后的某一日辰时,冷翠收到了来自那位尊贵的客人的回赠之礼与一封简短的信笺。

雨过天澄,絮云泣下连串的玉露悬于灰檐之尾,偶有三两星坠,淋淋漓漓地润泽了琅翠斋翠字深底的小叶紫檀木匾额。青穹高阔,软云孤飞,服着粉绿色碎花轻布衣裤的送花女使怀抱着一束瓣白叶碧的玉簪子,踩着满地珠圆的清露走上风梧路,咚咚叩响了琅翠斋的店门。

须臾门开,一位着了一袭深翠色暗绣水纹旗袍的女子现身于门后,甫一见那门外的女使与她怀中满捧的娇白花束,秀容晃出了一刹讶异。

送花来的年轻女使轻声絮絮来一番缘由,冷翠柔声致了谢,微欠着身送女使离去。

掩紧房门后,冷翠捧抱着那束垂露玉簪子走进自己的卧房,走到了窗边那架红木博古架前。她扬起静美的翠眼,量度着柜中盈目的琅翠奇珍,最后从中挑了一只冰糯种缠枝莲花插取下。

——那原是她父亲的手作,是她已故的父亲遗留下来的不多几件的珍品之一。冷翠把怀中的玉簪子插入瓶身,又把那至宝放在了自己用以工笔绘图的写字桌的桌头,旋即开始赏摹起了这只花插的工法。

这件花插,不愧是让父亲引以为傲的珍品。制成这只花插的翠料本身就不是凡物,质地如脂,光泽如油,乃为一块罕见奇石。再加上父亲那旷古独一的技法,琢的瓶体上那一大株缠枝莲如真莲在绽,曲腰纤蔓,髓理精细,叶脉分明,恍若此刻搁置于碧水之间,便要扎根入泥,抻枝开叶,蓁蓁蓬蓬地焕出生机来。

父亲……

是啊,这世上,也只有父亲才有这样如脱神胎的技法,而她苦学了这许多年,却终究是难以让旷古烁今的“冷氏雕技”重见世间。

冷翠悠悠长叹了一声,目色重归之时,才发现在花枝纠交的层叠缝隙里,似匿有一张小笺。

那一纸轻薄如鹅羽雪片的白色小笺窝在玉白色的簪形萼下,窝在团簇的花影交叠之中,与花叶融为一体,不仔细打量,怕是很难发现的。

冷翠心中一惊,伸出手把那小笺取出,搁在筋骨分明的瘦掌间,展将看来。

只见那雪片上仅仅书有四字,是锋针芒利的行草:

“恩逾丘山。”

髓海一霎清明,冷翠轻轻浅浅地勾了勾鲜红的唇角,旋即从包中摸出一支火种擦燃。一簇火花蹿上纸笺一角,橙黄星荧,如指捻着一只浴火痛挣的白蝶,燃暖了两瞳幽邃的潭翠。不过须臾,那张纸笺的大半便已被焚为灰末,冷翠把那几欲啄指的火笺丢入了手边一盏已冷却了许久的茶水里,而后端着那只盛满余烬的杯盏盈盈起身,走至窗边的花盆前,往盆中倾出整一盏醇郁的茶香,如此这才罢了。

冷翠站起身,往楼上的房间去了,她手上还有数位客人订下的翠单,亟待她妙手琢完。生命辘辘转动如不知歇怠的坨子,堪堪二十五岁的年纪,却已有十五年的光阴被埋掩在叠叠生灰的翡翠屑中。手艺人的生命是一块镶金嵌翠的冷碑,她剖出满腔滚烫的心血精心抛磨敲打,却只为把一片芜败失落的莽原守驻成一圈寥落的坟茔。

经年不曾断音的磨翠的“沙沙”之声重新响起,久坐生疾,翠目洇红的冷翠渐感腰椎之上垂垂有利刺如针的缠蔓荆棘扎透雪肤,夤着玉白清癯的脊骨,漫过痴仰的头颅,锢她于不见天日的囚笼之中。髓海弥开雾气的前一刻,行将晕厥的冷翠的耳边蓦然响起了父亲苍老的嗓音,那是她入这一行当的头一日,父亲对她嗳出的一声沉重的叹息:

“任历史的洪流反复摔打淘澄、任无常的世变泄干最后一丝鲜红的血缕,是所有的手艺人毕生的宿命。”

一月之后,冷翠方才拖着一副病弱的身骨,从那场累她深重的恶疾之中脱挣而出。

如一株为早春的湿风冷露所拂倒的绿梅,冷翠身为女儿,生来便体怯身弱了些,而雕翠这一行当,虽则雕的是石头物什,可磨出的粉屑、溅落的碎晶,无一粒不结凝自雕翠者本身的生生血骨。只因水凳儿之上的岁月堪比面壁枯禅,魂灵之中的生灵气已全然赋予玉石,加之多年的愁磨心神,故而从古来的雕翠手艺人,历来不乏促命浅寿之人。

就如她的父亲,英英不惑之年,却已害下了个动辄咯血的病症,纵便是没有那年那一场变故探出夺魂之手,将父亲囚锁入冥府,父亲也是断然捱忍不到窥知天命的年纪的。

冷翠从榻上眠起的时候,恰恰适逢天边那只窝在云头的金色乌鸟扬起俏翅,把绒羽间橙黄的纱影泼扬入她的窗。日晕熔金,金是自戕的彤日颈间涸出的热血,涓涓的攀窗而入,透过床边的玫瑰雕花窗子,在冷翠倦悴如纸的侧颜上,映堆出簇簇叠叠的金色的烂玫瑰尸影。

冷翠徐徐睁开了翠眼,始才发觉自己已昏睡了整整两个日夜,短暂又长久。短暂到不容她去熨平一双浅茧丛生的双手,长久到足以允她梦魇了一回糜融在断翠水面中的十载春秋。

她仰起头,看了一回天边那熬不熄生光的日头,日血一缕一缕的跌落在她的翠潭里,亦溅不起半分暖花来。为旧疾吻过一回,她的雪容愈加白了些,白中流渗出几丝病青,如那种唤作冰种飘花的翠璧。一把一把髹金的残枝败叶的骸影为她垂垂老朽的生命祭灵,与她潦倒伶仃的翠色年华一同凋敝。

冷翠撑臂支起清癯的身子,站起身,走到妆台前,看镜中那樽翡翠观音的病容。当她的指摩挲上了那张病弱到陌生的雪脸,她终于决定予自己一个经年不曾有过的假期,让时光慢下来,让优游岁月的软波重新暖醒她心腔底的那枚痕裂多生的胚翠。

于是那一晚,她去了夜上海。像那些同她一般年纪的太太小姐们一样,看歌舞,享西点,任霓虹的灯影渗泄进每一寸避藏的骨缝,在交觥阔谈的人群之外,用一盏甜醇浓香的法国酒。

也是在那一天,她遇到了她——那位丽姿明艳的红裙小姐。也是不曾预料的,是神明排布起了一场夙缘匪浅的轮回,冥冥之中,让她的翠,撞邂了她的翡。

……

冷翠并不知自己是如何在不经意间,就把目光锁定在了她的身上的?她不知,亦不甚堪解缘由,大抵是因为,在千年万年的亘永年光里,属代各自的命运之石在忍历过半生的波趋浪逐后,却因一刹因缘迭合,凛然身擦,在洪波浩荡之中玎珰相撞。当冷翠用她那双深翠色的冰瞳拨开华衣攒动的人群,幽幽地望向温翡舞起的那一叠逼张孟浪的裙摆的时候,恰如一只终年郁沉贞静的翠灵,拨开琳琅熠熠,望向万宝之央那块鲜红绛血的、与她阔别多年的姊妹。

一卵同胎,双双晶孕自硬玉层岩之中,生自同根,色相各表,自脱身降世的那一刻便是牵系纠连的。纵然是各自遗落天涯,血脉中的一息也要她在那自血髓深处剖出一番万分熟稔的感动,于是只若望定,便不再眸转。

又或许,是那一盏业火过于媚艳雍娆的缘故罢。

十多载把性命交托顽石,当冷翠无数次用她发白冰冷的指尖抚上翠料间褶布的那些径浅丛深的细碎纹路,她亦曾无数次依稀觉得连自己的呼吸也已滞咽在了那片注定荒芜的漠原里。她是翠的女儿,又是翠的殉葬品,以血养,以身祭,暖不化的不啻是原石胚料,亦有这掩目冥神的尘世。这许多年,当她已习惯把心腔淘挖干尽,把呼出与吸入的一口口生灵气渡予指间冷石还出妍华模样,她自己的身骨业已寸寸为翠所噬凝。

可心中一缕自我的火焰犹然不死,才堪在她把眸光掷向她的那一刹那,生生把一樽目寡颜冷的翠观音逼出两颗珍珠泪来。

那一夜的翡,是极尽瑰绚、艳丽的——她著一身朱红色的绸面舞衣,绾时新的鬈发。烈舞以致忘我的她,如一只灵动夭矫的赤羽雀,翡翅一振,舞的是脾性、是纵情。她挪步、昂首、顾盼生辉,腰肢柔娆如环尾蛇。她的舞姿大胆,衣装更大胆。在开放的思潮堪堪吻扫过这片贫瘠焦黑的土地的年代里,那艳光珀照下的女子竟一任领口收低,磊落而嚣狂地袒出两段精妙雪净的锁骨。她热舞媚笑着,眼波极是浪纵,眸光春慵一睐,便可掬来一束搔暖的香风,揉进人久未湿润的心坎。

光影纷叠的歌舞场里,冷翠澹然地望着她,如尘世之外一束自菩提座下的兽耳炉里袅袅升飞的冷烟,隔着一河鸿渊的春光信美,在偷瞧一支世上新生的红山茶。她望着她,如堕无人之境,长空无垠,草盛地广,三三两两的粉蝶曳着天风在那朱红色的裙浪下梭游,时而偷出一缕奇香,耀炫给僧衣素袍的她看。

便是在那时,凌空的一声鸟鸣骤然拨乱了她的禅心,始才发现,原来在她枯守的那一方翠园之中,也曾有一株朱红探爬上她寥落的墙头。

于是冷翠逃走了,在那那双媚眼一瞥顾来的时候,那一袭深翠色旗袍的女子拉下了帽檐上的薄纱,挡住翠眼,拿起桌上的深翠色绸面手包,逃一般地离去了。

而那热舞的女子,在目送那一片轻灵如荷叶的衣角消湮在门口后,展出了放纵一笑,旋即伸开双臂,折下柔韧的腰枝,以最后一个窈娆的舞步,仰面溺在了潮水似的掌声中。

暮夏将尽的最后一个夜晚,云窝中的软月吸融了一片一片莲灿的崇光,便把原本锐气洇冷的银霜洒的柔暖了些。冷翠立在房间内的花窗边,玉管间捏着一支秀巧的尖针,正对着面前一樽红翡玉舞姬出神。

琼月飞屑,如正耐琢磨的一璧冰糯种,溅出一场夏夜的碎雪。雪粒又具荷质,恒有圣光扑离之感,淋淋漓漓地自花窗的雕纹之中渗漫而入,为她身上的一袍深翠绣嵌出簇簇的银叶莲。

“叮——”

墙上悬挂着的的壁钟一声长吟,刃破了永夜的凄寂,子时过了,冷翠已然凝盯着面前的红翡玉舞姬许久。

那舞姬琢磨得极好,连绻发也丝丝缕缕,细微入毫。她抻振开修长的藕臂,宛如仲夏夜里邀媚引侣的赤羽雀,鸾回凤翥,舞姿灵动,裙浪飞霞,在水银的月色下纵纵荡开艳光横生的裙摆,便可掬来一把夜上海歌舞厅的五色霓虹,逼呈在了人的眼底。

可是细瞧去,那玉舞姬却没有五官,面上平整如初,未经打磨。冷翠已然犹疑了许久,手中那支素来仔细又果利的尖针竟起落不决了起来,只因她实在琢不出那舞姬的三分媚态,每每欲下针,脑中浮出的皆是她自己的形容,寡素又冷淡。

实在不耐颈酸,于是冷翠索性放下了针,走去百宝柜前,去摩观那樽父亲遗留下来的玉观音。

那也是一件父亲留下的珍品。

柜中的观音,云衣荷带,足蹑莲台,托瓶腰玉,羽裳间有霭云缠绾,身段将飞欲飞,轻灵出尘,濛濛的水银月色薄薄地一漆,实有几分空音相色之感。

再去看那五官,是一派严正方冷的肃像,冷眸如霜,疏离淡漠之余,又渗流出几丝慈悲,仿若正矗在九重紫天之上,拨开重重瑞云,怜悯又怅婉地把这世上望了一眼。

父亲曾说,琢翠为生的女子,非若练就一颗云水禅心,方能枯澹静坐在俗世课业里,守驻好一方大象无形,如此,手下琢出的翠玉才能有佛性。

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暮烟中。

可她至今悟不透,就像同样一樽观音相,父亲手把手的授予过她巧技,也教辞决,她也曾无数次尝试过丝缕尽现地复刻,却犹然复不出父亲手下那种神韵。彼时她才堪知,手艺人的悲剧,不啻只有终身与孤独为伴,还有那种时刻融流在骨血里的、明知高不可攀、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父亲是箕跪在天门外的一介苦僧,但有几缕圣光通达肺腑,庶几也可在机缘巧合之中推开那扇通往圣殿的大门,意会出几弦飘然于言语授教之外的心音。

可是她,她却鲜少有父亲的灵光,纵便也时常被人称夸“神心匠手”,但她明白,那种无法企及又难以言说的差距,如鸿渊万丈,深深亘在她与父亲之间。

就比如,父亲琢得了观音,也雕得出村妇,禅机俗业皆可浑然了悟于心。而她,她只勉强能琢观音,琢其他玉像却都是一般无二的“僵冷”。

可她心中,却总有一股不服。

于是冷翠当下便拿起案头的手包,戴上悬纱帽,娆身一扭出了门,又往夜上海歌舞厅去了。

那是她第五次去看她跳舞。

也是温翡第五次认出那个常著深翠色旗袍的女子。

冷翠不知的是,其实自那一夜之后,难以相忘的不啻只有她,还有台上那位舞娘——那只灵动夭矫的赤羽雀。

亦是在相遇的第一夜里,温翡便再也无法忘怀将她忘怀——那位一袭深翠、眉眼如潭、右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的女子。

那时她正纵情热舞,一把裹红的媚骨沐溺在浓重的胭脂粉气里,抻腰挪足,任台面上的十色华光在她身上晃出破碎又热烈的繁丽。而那束眼光便这么直直地望了过来,弥着雾气沥着水烟,幽幽然地望了过来。

如为雷击,心弦蓦然为人拨响,耳边乐声铿锵,腔底却霎时一片空无。她不由地循着目光回望了过去,于是就看到了一个著着深翠色旗袍的女子——那女子独自坐在角落里,点了酒却半口不饮,安静缄默模样如雪塑冰雕,与周遭燥杂的人群极不相应。她是一樽玉骨石身的青色塑像,周身散着一丝丝清冷的雾气,如不食烟火的圣母神使,寡淡的眼睑一落,便要了却三千尘缘,辟地飞升,就此锁拒一世靡华。

而今夜她又来,是第五次。

正热舞欢畅的温翡突然信指折下了鬓侧簪着的红山茶,从红绸幔帐的舞台上跳了下去——

蹁然足落,溅带起一室如潮的惊呼。

而那赤羽雀般的女子自己却是熟若无睹,她放诞地扬着媚笑的丽容,娉娉婷婷地迈着舞步,一腾一挪地走到了那独坐在角落里的著深翠色旗袍的女子面前,为她那座冰冷而萧疏的孤岛,献上第一支夺人的顽艳。

人籁止息,一霎声寂。

旋即是掌声雷起。

温翡俏皮地眨着稚笑娇憨的双眼,而冷翠的眸底,却悄无声息地黯了下去。

出乎意料地,那著深翠色旗袍的女子望着那探至眼前的花信却未置半词,她漠然地站起,在周遭一簇一簇凝注的眸光之下,清泠泠地旋身离去——

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温翡看到,那一抹融糜在月色中的清影,依稀散落了满地翠色的晶屑,铺成了一带河汉。

是坠世的星荧。

兰月与仲秋接驳之夜,残璧似的银月兀兀牵下细薄的云帘,在举头三尺处,凄凄然泣下一泼又一泼怀春伤己的雾泪。冷翠依依坐在床榻之侧,仰起一张妙态观音的秀颜,看墨浸的夜绸之上缺月的泣容。看着看着,恍恍然地,她幽邃寂寥的翠瞳中便呈映出了一个碧玉之龄的肃容女儿,那女儿眉目肃寡,眼底冰凝,花团锦簇的年纪却已淡漠清冷的如阖目谢世的观音翠像,可任凭她已在一捧一捧的翠屑中淀出一身松筋玉骨,却依然在眼看着父亲的身影化为一把浴火的烟尘时,泣如啼血。

身边之人犹在酣然甜睡,大朵大朵如红山茶瓣的绸面舞衣积在冷翠的身周,沐着月辉,如雕翠琢翡的伶仃岁月无声涕下的血泪。冷翠回身看了看榻上之人的睡容,旋即起了身,走到房间一侧的工案之上,去继续磨琢那只翠观音。

这是这一季以来她手刻的第七只观音像,却犹然不得父亲的无双神韵。父亲手下的观音是慈悲的、怜悯的、是俯身渡世的,而她手下的却恒有一股牵扯不开的疏离,如笼有一圈迷锁的云雾,巍坐蒲团之上,让人悟不出生灵气。

低闷又富节律的“沙沙”声飘荡在狭仄的房间里,如草虫尘粒,侵入雕翠人的生命危墙上每一寸苔痕湿重的缝隙。冷翠定定地凝望着眼前的神像,沉邃的眸底渐渐点起痴迷的光华,垂垂愈燃愈烈,几欲自迷蒙的瞳底,焚穿微躬的脊骨。手下磨琢不断,冷翠仿若看到那塑像几乎立时要活过来,在她面前立地莲台,念珠唱经。她磨之、琢之,不知倦怠地,毫不吝地藉以指间的刻刀,把满腔真纯的气息与热血悉数渡予,塑其菩提真容,如磕地长揖的虔敬圣徒。渐渐地,她感觉连那只储于这幅卑渺躯体内的魂灵业已飞入了眼前的塑像,在一个月屑酣泄的夏秋之夜,成全出了一道传世的佛光。

蓦然,胸膛之中有一股热浪自口中喷薄而出,溺覆了披洒在塑像上的水银似的月华。

窗外盈街而绽的香兰与金桂曳着轻柔的晚风,亭亭昭舞着艳瓣,在荏弱维艰如泰山梁木的华夏大地的哀叹里,绚烂出冷漠而喧嚣的风采。

待温翡自睡梦中醒来,发觉已然深度昏厥的冷翠时,已是第二日的辰时。

……

待冷翠再次醒转,已是五日之后。

午后的丽阳慵慵献上柔暖的一吻,吻散了冷翠的梦里那场散不去的青雾,也吻晴了她紧阖的鸦黑睫羽下,那两圈鱼尾灰色的荫翳。

冷翠缓缓睁开双眼,甫一偏首,恰恰看到身旁毛绒柔顺的头顶,一瀑墨云堆就的发,和一段妃红色的裙边。

鬼使神差地、冷翠抬起白的近乎透出光来的手,欲去触那头顶的乱发,可指尖堪一碰上挥出金碎的发丝,便又重新放了回去,

也是在这时,冷翠方才觉出胸腔中传来的那阵石压,如一座巍然矗在她脆弱身躯上的翠山,恰恰碾在心门息关处,三生宿业一般,压的她心肺窒塞,气短不接。又如腔中结石,冷热不定,仿若每一寸的气道都为翠玉镶凝。

口中似有汩汩腥甜汇积成流,几欲破唇而出,她不堪病轭,于是不禁自口中嗳出一声悲吟。

原是轻若蚊咛蝇语的一声,可身边熟睡那人,居然为之撼醒。

梦云骤散,温翡惶惶然惊醒,她抬起头,正正撞上了一双冷翠潭一般的碧眼。

犹然是两汪冰湖霜凝,冷翠澹冷地睇着身旁之人,暖阳自她溅金的鬈发间丝丝缕缕地潲渗进来,如扑面的金雾,亦暖不温冷翠那自髓骨深处凝至皮表的冷寂。温翡见她未置一辞,又不捱那两针刮骨的眸色,于是讪讪地起了身,担忧开口:“你吐了血,我……”

“你怎么还没走?”

那床上之人,却似未听见一般,甫一开口,便抛出斧钺直逼地一问。

“……?”

劈面一场风霜雪雨,温翡一时被砸得骇了骇,竟结了舌。

“你该走了,我也不送了。”

冷翠挪开了锋芒冷厉的视线,牵起衾角,翻身压裹住一身翠冷,朝往另一面去了,似是再不愿与温翡相看半分。

她人冷,话语更冷,而最冷的还要数那双眉眼。如一川落雪冰泓,飘扑成一场砭骨的雹霰,温翡始自惶惑中醒转,可她性如燎原野火,乃翡红塑身,胎自炎孕,是为暖翠而生,又如何能惮惧这一回寡颜冷语呢?

是故那红衣裹身的女儿非但未怯半分,反而抱起双臂,倨然地昂起了傲意丝毫不输榻上之人的雪颌,袒出两池明光逼人的熠熠星火。

“……这位小姐,你是不是生来就是这一副苦眉臭脸?”

“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次。常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今你这幅濒死模样,便是撵我赶我,我也是不走的。你若真想要我走,就养好你这幅破落身骨,来日翻身坐起,是鞭打是脚踢权都由你,眼下我却是不走,凭你如何瞪我?”

掷字铿锵,厉厉然如长钉錾玉,锥的冷翠满腔的懵惑。她并未料及温翡会当面指骂,她愕然回身,攒起两刃竹刀似的翠眉,意欲还口,却恍感明光刺目。自花窗外横逼入室的日华分外盛烈,匀出的三两笔勾涂在那张扬放诞的人身周,则愈发赫赫如烧。冷翠看着那两瓣朱腻如绛牡丹花汁的丰腴唇峦,直感迎面燎上的是一团红莲业火,炽若翻霞彤日,只一打眼,便将将要焚化她的翠身冷骨。

于是一语冷辞竟生生呃在了喉间,冷翠只得眼看着那形骸狂浪的佳人悠悠然朝她抛出一眼媚刀,而后扭着细腰,甩着艳裾,噔噔地往楼下去了。

“我去煮饭,喂你这仙人祖宗。”

似有一缕人间烟火色,自冰封翠凝的瞳底晕漫开来。

亦如一只翡红在神明的排使之下与宿命的碧翠铿然撞嵌,在时光的长河里,任飞沙淘洗,任洪波涌卷,血脉相通,魂灵相錾,愈逢命折偾张起锐光明仄的獠牙,愈要双双缠紧两相偎依的枝蔓。

冷翠觉得,温翡的仙降,许真是神明的旨使。许是她那将毕生热血都尽数倾奉与翠华的父亲,在通往天国幻境的迢途之上犹在伏身磕尘,至此方才惹得菩提垂目,慈心漪起,于是俾得翡使临世,与她这伶仃半生的翠奴相逢。

自那一日之后,温翡便再未离开琅翠斋。说是未离开,倒不如说是无处可去。只因自月余之前,自冷翠亲睹她被舞教鞭打、将她带回琅翠斋后,她便再未谪回那处风糜月软的灯酒之地。

凉月飞霜,洒下一叠一叠清冽如水的银辉,落在少女绵叠如峦的腰线之上,落成两丛玲珑滑软的夜下雪岭。

冷翠歪着首,细细摩赏着身侧少女酣甜的酡红睡颜,素来澹寡如冰的素容之上,竟隐隐叠出了几分人间颜色。

犹然记得那个夜晚,她遭鞭打时的偏执模样。

看似细韧又灵软的藤条,纤柔如少女轻勾淡描的眉柳,可落在狠心人的手里,却成了淬皮笞肉的凶物。

手上新琢的那只红翡铸就的“热舞娘子”犹待她针落,定下一张风流姣容,而她自愧技拙,惮于莽率下手,稍不经意,便要把整块红翡都毁了去。于是她只得提着狼毫,兀兀临窗,嗅着一缕苹风递送来的馥郁菊香,在宣纸上一遍又一遍描摹那翡衣少女顽艳逼人的形容。

可任凭她如何晕墨,笔尖沥下的无一不是如出一辙的莲容清素——确确然也是美的,是孤标傲韵的美、画地自囚的美,美的飘然尘外、美的万古空濛。无一例外都是美人,却无一人是她。

于是素来自恃妙手生花的冷翠的髓海里,开始一遍又一遍复映着那个少女的丰容鸾仪:那番昭彰热烈,直把世上的无边萧然绛做映日朱红,一任满腔心血漩渗入每一寸铮铮的骨缝,时而立戟在地,凭风扬旌,直待宿命之敌擎沙而来,便立时猎猎地振起袍甲,磊磊落落地与百鬼神佛拼杀出一场云天。

于是在那一夜,在温翡当众折芳献她的半月之后,冷翠再次去了夜上海歌舞厅,去见那个毕生第一次让她雕刀挫败却又让她无法忘怀的少女。

这便看到了温翡遭舞教鞭笞的落魄模样。

高扬重落的藤条裹挟着一簇一簇酷厉的劲风,在那少女的玉塑冰肌之上,抽挑而出一绺又一绺触怒惊心的血痕。冷翠原是不愿管这闲事的,她只不过是来再窥一次她的丰仪,好完成手上那只面目无华的塑像,她遥遥地望着,自舞厅后的那只老巷子外,遥遥地望进井壁一般湿滑黯淡的深巷里,望向那个闷声躲闪的少女,那双深翠色的冰瞳全无温意,如云头之上那再不愿往这世上望上一眼的神女。

可是随后,她翩然离去的腿风却鬼使神差地拐了方向。冷翠寻回家中,信手从屋内那座琅翠盈目的红木博古架上摸下来一个自己练手磨来的小玩意儿——一只豆种翡翠貔貅坠,又踱回舞厅,把坠子丢给了舞教。

经多见广的舞教打眼便知,眼前这位服着深翠色旗袍的冷颜女子是闻名天下的琅翠斋的主人,她出手打赏的东西绝非凡物。再看那坠子,颜色纯正,种水剔透,雕工奇绝,连兽发也丝缕分明,于是嬉笑着接过,干干脆脆地放了人。

可冷翠哪知,请神容易送神难,那日她丢下的是个坠子,捡回的却是个麻烦。

月练飞霜,晚风摘露。孟冬将至,世上百草渐呈落败之势,而鼻翼中犹然徊荡着一缕缠绵的温黁,那原是身旁之人的肤体之香。

冷翠偏过头,看着温翡熟睡的眉眼,不由地暗自喟然了一番。她相救,不过是区区抬手之便,随意又洒然。而她,这整整小她八岁的女孩子,竟声声称她是救命恩人,是慈悲渡世的观音娘娘,定要以这蒲柳一生,偿报她恩情。

撵也撵不走打也没力气,任凭她如何烟雨砭骨,斯人永远是一副无端热情涎皮赖脸的模样,于是性情素来寡若冰霜的冷翠直被缠的生生没了脾气,便再也懒得置唇。

“你怎的不睡?可是饿了?要吃粥么?”

正当她遐思之时,身侧之人霍然睁开一双星火烨烨的眼,炯炯地盯着她,扑闪着一脉天真。

“……”

翠女儿无言,冷冷地睇了那一脸娟好,便翻过身去压紧了绸衾,也压紧了她身上飘传而来的满盏芳馨。

看着眼前的雪脊,温翡餍足地眯起了双眼,娇憨一笑,她起身拉了拉冷翠身上的被子,把她掖掖紧,躺下时又赖赖地把腰肢递上了几寸——却还不知退避,又把头抵在了冷翠的后颈上,这才心足意满地阖上了双眼。

身后逼来一阵温热,冷翠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却直至入梦,也未忍心拾手将身后之人推开。

玫瑰雕花窗外云倦风清,暮色浓掩。月华溶溶,垂涌成一带漫阔的江白,涓涓淌至尘寰。窗棂边,那只单手执瓶的翡翠观音塑像正素面朝外,已漠然把这人间凝盯了良久。

时日久了,冷翠却垂垂开始疑了起来,疑温翡的出现于她而言,究极是幸,还是劫?

起初是真真由心觉得至幸,自温翡迁居入了琅翠斋,那一尾灵俏如赤羽雀的顽艳翡衣便时常翩跹在她的手边、她的身侧,在她抬眼便可望瞧到的地方。

最要紧的,是在她那颗荒涸良久的心上,重又点起明灿的光芒。

那个足足小她五岁的娇俏女儿,实是太会哄人。她媚姿明艳,如火种,又如霓虹。却不滚烫灼人,风光熠熠着,一寸一寸地蕴热她久久枯靡的心田。家里再不冷如冰窖,多了些人间烟火气,人也暖了起来,她的手脚也不再冰凉如无魂之翠,只因温翡会为她烹雾气蒸腾的膳食,煮暖身的汤药。她于她,如枯木逢春,又如日驱冬寒,每一寸被她珀照的身骨,都日渐孕出了血暖。

于冷翠而言,那同处的数月的光景虽短,却让她重新燃回活着的信念,连喑哑的时光都浮出了蓬蓬青绿,让她贪恋,贪恋至如飞身入梦,不愿苏醒。

可时日久了,冷翠也开始“嫌弃”起了温翡的聒噪和婆妈。比如每当温翡捉住她偷偷琢翠,便会肆无忌惮地哭上一场。

“半年之前,你就吐了血。前一个月未曾管束你,你竟又吐了一回,你是要把自己的命都渡给这些石头玩意儿吗?!”

被“抓包”的冷翠看着面前梨花带雨涕泗横流的小娘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哄劝。素来寡淡无澜的一张脸,此刻也拧出了几分切入眉骨的愁意。

自从温翡住了进来,便勒令冷翠再不得没日没夜地把心血洒在翠石上。

她蛮横地推了她很多翠单,每日里只间或的匀给她两个时辰,余下的大把时光全用来“不务正业”,种花、焚香、踏青、晒太阳,只为把她从那池累人的病沼里拉将出来。

“凭你今时今日之技,便是一个月只雕一只坠子,也够姑娘我买上数不清的红裙子。本小姐如今吃饱穿暖,你就无需再这般拼命。”

她抱着臂,乜斜着凤眼,实在霸道不讲理。望着那道娇蛮觑来的媚色横飞的眼波,冷翠淡淡地翻了个白眼,却默然地顺从了。

可纵便是她今日未听劝诫,偷偷磨琢的久了些,她哭的也忒要命了点。

冷翠望了一回手中那只半成的天官像,又望了一回眼前啜咽不停的小麻烦,悠悠叹了口气。

“这回的客人真的万分要紧。”

“呜呜呜……”

“……是急要的一件物什,我恐赶之不及。”

“呜呜呜……”

“……今早看到你养在我案头的那株晚山茶开了,好看得紧。”

“呜呜呜……”

“……晚饭我多吃一些便了,此刻倒是很想你那品党参乌鸡汤。”

“呜呜呜……”

“…………“

“……我教你雕翠?”

一直啼哭不停的温翡一听这话,豁然抬起头来。

望着那张泪痕犹在却一时忘记了哭泣的脸,冷翠全无办法,兀兀仰面怅然了一回。

“明日开始,我教你雕翠。”

——

冷翠终于开始教温翡雕翠了。从进入琅翠斋的第一日始,“随这位冷氏第二十九代传人学艺”便成了温翡毕生的念想。往日里她也曾数度恳求,冷翠只是冷着眉眼,始终不允,一直到今日。

从选料开料,到构设加工,再到铡、錾、冲、磨、雕,以至浮雕、透雕、镂雕、线雕、阴雕、圆雕。时日缓渡,尺璧寸阴,神佛座下,她授得毫不保留,她习得分外认真。而当她终于琢出了自己的第一只翠观音坠子的时候,冷翠的病,也彻彻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那一日,温翡举着那只眉眼酷似冷翠的观音小像,对着斑斓的阳光怎么赏看也不够,雀跃欢欣模样如半大孩童。

冷翠坐在她身后,望着那抹绯红的背影柔柔浅笑着。笑着笑着,蓦然地,她忽觉喉咙中有一股腥甜闷闷地逼了上来,竟忍也忍不住。

下一秒,她破口喷出,大片大片的鲜血自口中瀑涌如泉,满地的腥红刺目,玷污了她翠绿色的襟摆。

方才还顾盼神飞的人儿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温翡慌忙赶上去扶起冷翠,眼泪立时便落了下来。

冷翠苍白着脸,冲温翡笑了笑,又抬起手为她的小学徒拭泪。她的脸白的近乎透明,唇畔淋漓着腥红,身骨虚弱得仿佛随时要化作尘烟一样。

“阿翡,要记得,”

“雕翠先做人。”

那是那一日她在昏厥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

当夜,温翡在为重病中的冷翠掖好被角后,便独自一人偷偷踅摸至了楼下,坐在工案前,开始把自己学到的一应东西字字撰记在纸。

佐佐木先生还在等她的信笺,这位琅翠斋传人的手艺在中国的土地上鲜得知音,却是大日本帝国最稀珍的至宝。故而佐佐木先生才排布她这枝间谍之花,来到了她身边。

月色清冷,夜虫私语。窗边的温翡认真无比,从工料到技法,把所有学到的东西都刻画入微,字里行间皆是冷氏雕翠技的家传绝密。

但,关于“冷翠是决心抗日的共产党人的挚友”这件事她却只字未提。她不提,佐佐木先生便无从得知,如若她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手艺人,那或许她还得以保全她的性命。

书写完毕,温翡看着手中那纸密件,一时失了神。

盏茶时分过后,她站起身,抬头时却蓦然看到,那抹她分外熟悉的深翠色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她惊愕在原地。

冷翠端然曼立在如银的月色下,丽容髹镀着银光,宛如蟾宫仙降,她款着步子,一步步走近,那一双清透如水的翠眼飞荡出夺人的傲色,她抬起雪白的下颌,声线空冷如冰:“我和我的父亲学了十数年之久,都学不来父亲的万分之一能。我虽天资不高,也无灵性,但到底也是在一把一把的翠屑里泡大养大的,纵然是我拙技无能,我也是这世上再无其二的冷氏传人,温翡,你凭什么以为,就这几日的照猫画虎,你就可以偷去我三分的神韵?”

“雕翠先做人。”

“阿翡,你其实从未爱过我,是不是?”

冷翠至今犹然记得父亲死去的那一天。

她的生命是一场黏稠而湿重的永夜,神明以质地上乘的碧色翠捻塑她的玉身,在她的刀剖断面上渡炼了世间最粹雅的水文,她是一樽无价、一块无上至宝,可她却总觉得生命是陷溺在无边的黑暗里,冗长又逼仄,她抬起手踅摸,指尖一碰,却只触得了一段一段苔痕湿潮的甬壁。

在她的记忆之中,在温翡出现前的那二十多年漫长的岁月里,只有那么一天,她感觉自己不是那自水潭之底拨萍窥世的水鬼,只有那么一天,她感觉生命是亮堂堂、暖融融的。

便是父亲死去的那一天。

那一天,琅翠斋起了好大的一场火。

烫焰肆舞的大火,嚣狂的把炙灼的火舌舔舐上青天的肚白,倒生的炎刺一扫,便铿然撕扯开一道殷红色的血霞,缀淀成了一个堪堪及笄的少女的玫瑰秘园之中最惨烈的一场梦。

冷翠依然记得父亲——那位被称为神手在世的雕翠人。

父亲是冷氏的第二十八代传人,常年穿着一身青灰色棉制长衫,右手拇指上戴一只祖传数代的翡翠玉扳指——那是她家族的标识,是冷氏手艺人的象征,也是囚锁住父亲与她的毕生欢欣的一只重枷。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素来是沉默寡言的,生命中唯一的韵律,便是手中那只不知倦怠的砣子经久传响的“沙沙”声,故而她前半生听过的最多的音韵,便是翠玉在父亲那癞痕斑斑的指尖哀吟出的阵阵凄鸣。父亲如一棵终年长在冰崖之巅的苍松,瘦硬又如苔痕也不生的磐石,那两道粗重的剑眉上,时常沾着一层细绒的齑粉,如凛冬里苍劲枯干的松枝之上覆着的一层薄薄的碎雪——那是琢磨翡翠飞溅出的玉屑,业已与父亲的一半身躯融为一体。每当她去窥父亲那双衰老的眉眼,她翠色的瞳底便可呈映出一片青岚绸缪的冰崖,在那冰崖之畔,生着一颗唤作父亲的老松。父亲把自己的一生都献与了翡翠,把自己也磨琢成了一座翠盈盈的坟茔,而在那松上凌空缢死的,不啻有父亲的瘦影,还有她这寥落一生。

她还记得,父亲牵她叩拜祖师时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一个晴日,云山蓝的天空堪为整一季的缠绵的霏雨润洗过,清凌凌地漾荡如绸,徊归的雁羽盈盈地一拨,便款出细密又缠绵的澄漪。父亲牵着她的小手走入工坊,而她的身后,是哥哥们嘲弄的戏眼。

是了,冷氏到了父亲这一辈,不只有她一个姐,可这传艺百代的责任,却落在了她的头上。她是冷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女童,母亲在诞下她之后,便因痛病交困,含血离去了。余下的三个哥哥,个个都是风光体面的绅士名流,他们留过洋、读过书,见过一方翠料之外的世界,是历过西洋自由浪漫思潮洗礼的西服青年。而雕翠这一行当,是一门渊源自千百年前的老工艺,老工艺这三个字儿压在头顶,像是一只金铸嵌宝的莲台佛冠,头顶课业,可重量都是沉在心里的。与翠相伴的人生素来是伶仃孤苦的,恒要修得一颗静默谦顺的心,方可俾得指下有神助。

可是她的哥哥们都没这般心性,既无传人,雕翠的手艺也像簪在父亲那只手作花插中的枯叶梅——凋敝,不过是时日问题。

祖上是有严训的,传男不传女。可当父亲看到冷翠第一次把嫩娇如玉露的指尖放在翠料上时,那束自她的翠色瞳底绽泄出的光华,也点亮了父亲的天地,

于是自那时起,她开始跟着父亲学习雕翠,彼时,她不过只有六岁。

就这样,一直到二十岁。

二十岁的那一年,家中突然来了一位客人,穿着妥帖贵重的格纹西服,说着她听不懂的东瀛话。那人出手极为阔绰,下了好大一张单子,那货款的巨额,足以让整个家族吃用三代不完。

可父亲,却拒了那张货单——不啻是拒,甚至在那位先生数次登门搅扰后将他撵了出去。

记忆的最后光影,落定成了一场燃透青天的大火。

“雕翠者恒雕己身,学艺先做人。”

那是父亲拾襟步入火光中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起初是不懂的,直到今日,她已在这人世行走了二十五年。

直到——她看到温翡偷传信笺的背影。

于温翡而言,在这二十年短促又难捱的生命中,纵便是她生为孽果,也曾有一位悯她、怜她的瑶台神女谪降过在她那片演蹇破败的命途上,谪降在清朗广袤的天水一线,谪降在碧波汀滢之处,用那双溢满慈悲的深翠色水瞳遥遥地望过她一眼。

她从没告诉过冷翠,其实早在十二年前,她们便已见过。而当她再次穿过人世的潮海找到她时,她却已不记得。

第一次相见,冷翠十三岁,而她,只有八岁。

那是在1923年的一个秋日里,她被嗜赌成性的父母打发出来讨饭,以贴补吃食。

对于彼时悲苦缠身、食不果腹的温翡而言,折下一段松挺的脊骨并没有那么难,她不是翠,并不是生来就能修得一派清明孤冷、贞清玉节,她是翡。便是翡翠品类中,略次品的那一种。

于她这红翡来说,世间最磋磨人心的并不是低首下心,而是在这世人云集的人世上,却无一人懂得赏顾、珍重她。

而冷翠,便是第一个珍视她的人。

遇到她的那一天是一个黄昏,海滨之隅的沪上堪堪为一季晚来的秋雨所洗。那场骤雨是自海上而来,裹衔着一潮自茫茫沧海泛涌上来的冷露,它乘着一朵铅云,把冽冽的锋芒掖在秋风的刀袖里,旦若清泠泠地一拂,便可针的人透骨生寒。

遇到冷翠时,温翡尚箕跪在街边行乞,一身破败的衣衫实难蔽体,她缩着精瘦如柴的身子,垂着乱发横披的头,向一位路过的老爷乞一顿饭钱。

那老爷不但未曾施与一分,还咒骂着、抬脚将她踢了出去。

她滚了几滚,一把伶仃的痩骨翻滚在沪上的街头,如一片被野风信意抛甩的残叶。

而后她便遇到了她。

在风声鹤唳的沪上街头。

在雨刀砭骨的晚秋里。

那是一个容颜极好、却眉眼寡素的女孩子,拥有着一双深翠色的眼,右眼眼角下有一小颗盈盈的泪痣,缄默澹静模样如老爷太太们推崇迷信的翠观音。

可是她那凝霜的眉眼之中分明还浸出寸微的不忍,雕刀深刻的一般,如她拾掌抱扶住的不是别人,而是受苦受难的她自己。

温翡心觉,当这位一身碧色的小姐拾眸看向自己时,极像那曼立在苦海边缘悲悯众生的翠观音,那颗泪痣,竟真真要落下来一般。

温翡彼时并不知道眼前这小姐就是名扬海外的郎翠斋的主人——冷亭筠之女冷翠,她只是觉得她生的实在好看,不是那种锋芒夺人、要把人骇上一骇的好看,而是那种风澄波净的美好,如端坐在碧色莲台之上的慈悲神母。

“小姐,我不是你,生来就是金尊玉贵的,你看,就连你们雕翠的行当,都能把石头分出个三六九等,何况是人呢?”

年仅八岁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只红翡原石,她粗如麻褐的手指抚过那一行行凌乱交错的水文,如抚过自己那颗疮痕累累的心。

“千翠易得,一翡难求。”

那十三岁的女孩子静静地望着她,翠眼中是要她魂牵梦萦了一生的华光。

“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你唤作什么名字,你不说,我便不问。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人贵自重。纵然是这世上碧翠琳琅,而真正良质油润的红色翡,才是世人最难以乞求到的稀珍。”

“小妹妹,你要做那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翡红。”

可是温翡终究没能做成冷翠希冀的翡红。

后来,她在街头被父母捉了去,举家皆被债主卖到了满洲里。再后来,她遇到了一位姓佐佐木的先生,那位先生微笑着看着她,手中却拿了把军刀,刀刃切切地架在了父亲的脖子上。

“阿翡,做我的眼睛。”

她看了看一旁面如土色的父亲,懵惑地点了点头。

于是就这样,她成了日本人口中的间谍之花,成了那受万世唾骂的“汉奸”、“日本鬼子的走狗”。

那一年,她十五岁。

尾声

火光蹿起的时候,冷翠一霎时便明了,缘何父亲当初会选择以那样一个绝然的方式,去谢绝那一纸轻飘飘的翠单。

就像温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是有意为之的一样。多年之前,那位彬彬温雅的先生出现在郎翠斋,所图的根本不是父亲的手作珍品,而是那流传百年的技艺。

冷翠是从温翡的怀中醒来的,她醒来之时,温翡仍在沉睡。何其可笑,那劈颈的一记手刀的效力,究极还是难抵她提前下在茶饮中的那几滴助眠的药剂。温翡也未曾料及,冷翠早已在她们交颈同卧、耳鬓厮磨的几十个夜晚里,揣谙出了她的心思,和她翡衣舞娘的背后,那另外一个身份。

月练沉彩,蟾光穿户,霜白的银辉融挟着满盏零碎的星子,自玫瑰雕花窗子斜斜泼入室内,汇成一川皎皎的玉桥河汉,以渡送这翠玉的女儿最后一程。

冷翠赤裸着雪足,举着一只晶莹的酒杯,端然地站在那几扇红木博古架之央。她环视着,翠盈盈的目光缓缓抚过架子之上的每一件珍品、每一件至宝,如几欲飞升九天的翠玉仙子,在辞诀浮世之际,最后一次抬起无限眷念的手,抚摸过一干她挚爱的灵童。

而后,决然又从容地、她猛地对着架子泼出了杯子中的满盏醇液,旋即擦燃了一只如豆的火种,悠然施腕,把拿簇星火扬了出去。

“雕翠者恒先雕己,学艺先做人。”

直到火光悍然蹿起的一霎,她才悟懂了父亲临终之际的这句话。

辘辘的砣子,不歇的水凳儿,在手艺人那短暂又难捱的数十年生命里,他们磨琢的不啻是一件又一件精致奇巧的玩意儿摆件,亦如菩提树下枯澹修佛,比玩意儿更难磨琢的,是一颗云水禅心。

还有一副松筋玉骨。

那是中华儿女的骨,是华夏民族的骨,是炎黄子孙的骨,是面对强权与暴力、面对血肉与枪炮也不论如何不肯折弯分毫的骨。

“泱泱中华,礼仪之邦,来求,来请,来学,从来都是慨而解囊,不曾有半分藏掖,”

“可若是来偷、来抢、来强盗来杀人,我就是烧了、砸了、毁了,让这技艺与我这把老骨头一同作古,一同任尘埋沙掩,也绝不容贼人玷染。”

业火环身而起,在迷离的火光之中,冷翠依稀看到了温翡惊慌失措的形容,四目交对的一刹,她毕生第一次,对她绽出了一个由心而生的笑容。

热浪扑面,周遭此起彼伏着硬物焚烧的噼啪之声,适才苏醒来的温翡看着那沐于火光中的翠观音一般的女子,和她深翠色瞳底那丝温软的缠绵,抑不住地落下了泪来。

下一刻,她却重又媚笑了起来,亦如她们初见时那般的放荡洒然,她笑着,流着泪,蓦然地,她竟毫不犹疑地拾起一片绯红的裙角,一抬腿,洒落地迈进了冷翠亲手点起的火海。

于是在肆意燎灼的火光之中,那翡衣如赤羽雀的女儿笑泪着吻上了翠观音的眉眼,浑如三世未曾相见的天塑恋人,吻得万千珍怜。

“阿冷,你恨不恨我?”

她一壁笑着问她,泪却自艳浪翻飞的眼角,直直淌进了心的苦海。

“恨,也不恨。”

她亦是笑着答,却没有泪。

“那你爱不爱我?”

“爱,也不敢爱。”

“那你想不想杀了我?”

“想。”

温翡开怀地笑了起来,旋即探出双臂,拥紧了冷翠的雪背。在冷翠看不到的背后,温翡暗暗地把一只玲珑小巧的银枪的枪口抵上了冷翠的后心,而后果决地扣下了扳机。

“砰——!”

腔膛中蓦有一道凉风透穿而过,只是一弹,就把贴腰而拥的两副瘦削身骨齐齐贯穿。

怀中那副翠玉玲珑的身骨猛然一颤,温翡又将那只小枪塞入了冷翠的瘦掌中,而后握着她的手,用枪口抵上了自己的肚腹。

“砰——!”

“我的使命便是学得你冷氏的技艺,而后杀了你。”

温翡犹在冲她的翠观音媚笑着,嘴角淌着血,眼角淌着泪。

“可如今你意欲焚身以绝艺,我父亲母亲的性命怕也是不保了,我也只能杀了你,以解我愧心。然后再让你杀了我,以解你恨意。”

“阿冷,来世,我会变作你手中的一只翡色翠料,用千百次锤打磨琢,偿你今世情恩。”

来世,让我把这一折春闺命簿慢慢地述给你听,或许在那一年,若我起身扯住了你那片翠色的裙角,一切就不会走至眼前。

在火光之中,温翡拥着怀中的稀珍,倒入了琅翠堆就的坟穴里。在焮天铄地的斑斓的火色里,她仿佛看到了八岁那一年,那位谪仙一般的翠观音矮下身子,将她自沼穴泥窠之中扶搀而起的动人丰仪。

“阿冷,来世,切莫再忘记我……”

——

举世罕闻。

翌日,旷古雄奇的琅翠斋再逢大火的消息便交耳相传了开来。老爷太太们连道可惜,叹那些万古稀珍的翠雕,如今竟皆为付之一炬。

目击者称那场火真真好大,把黑夜都燃成了白昼,像是天罚,又像是一场盛大而悲壮的祭礼。

后来,便有一些玄而又玄的飞短流长传了出来。人们皆传许是这斋的主人上一世铸就了什么孽因,今生才要偿业果。不然,缘何两代的斋主都是死于大火?浑有宿业轮回的玄妙之感。

可无论世人如何揣测,青史有名的琅翠斋究极还是在那场大火里沦为了一把灰,连同那传世百代的雕翠奇技都沦为了历史的尘埃。

而更为奇的,是那废墟之中的两具相拥而卧的焦尸。

有人说,那是翡与翠的神使。

只因奇技绝世,她们使命已成,故而便一同,回到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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