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转天,林雨叫我在住处等他们一家,我惶恐地问出了什么事,她笑着说,他们要带我一起去看房。
一路上,我和林雨坐在车后面,我屏住呼吸,两手死死地攥在一起。车窗外一座座崭新的大楼在我眼前不停地闪过,我就直挺挺地坐着,脑袋不敢转动一下,生怕他们突然在哪个楼盘停下来。林雨觉得我不大对劲,便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可能有点晕车。
林雨妈闻声回头,关切地说:“要不把车窗摇下来些,就快到了。”
我缓了一口气,问:“咱们去哪啊?”
林雨抿了一下嘴,稍有责怪地说:“我之前不是总跟你提么,环外的一个楼盘,我觉得挺好的,离我家不远,交通也方便,还不贵!”说完,她又贴着我耳边轻声地讲:“看我多好,知道现在房价高,特意选了个便宜的地方,以后可不能一直住这啊,都是暂时的!”
我咽了咽喉咙里的口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一同到了售楼处后,林雨随手拿起一张户型图,伸手递给了我,半晌,她问道:“怎么样?”
我用手摸了摸这张户型图,随口说:“还不错,用的是230克象牙卡特种纸,印得也挺规矩。”
她拍了我一下,嘬着牙埋怨道:“谁问你这个了?好好看房型啊!这不是项目,是咱们以后的家啊!”
不一会,一个售楼小姐来到我们跟前,热情地向我们讲解,林雨和她爸妈眼也不眨地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只是见她的嘴在上下翻动,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然而,当售楼小姐询问我们的预算时,大家却一同把目光看向了我。
“你们是全款买还是要贷款买呢?现在全款买的话能立减两万,分期购就只能这么多钱了,没有还价的余地,因为现在买房的太多了,前一分钟看好的房子,犹豫一下,就被别人买走了。”售楼小姐继续说着。
我在那原本松软的沙发上如坐针毡,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只好掏出手机摆出一副认真计算的样子。林雨妈转头对售楼小姐说:“分期吧,我们是刚需,不是投资。”
那售楼小姐马上用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了一番,然后把上面的数字给我们看。我没心思去数后面有多少个零,只记得最左边的数字是3,于是便倒吸一口冷气,又连忙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我觉得这屋子里闷热得要命,便不停地用手晃动衣领,没过多久,又起身在沙盘四周来回踱步。我望着不远处林雨一家,他们还在仔仔细细地听售楼小姐没完没了地讲着,可我此刻只想跑过去告诉他们:别耽误功夫了,我根本买不起这房子。
然而我却始终没能开口。
从楼盘出来后,林雨让她爸妈先离开了,她陪我一起回到了住处。路上,林雨察觉到了我有心事,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感觉你今天太不正常了,像变了个人。”
我含糊地说:“没有啊,我就是晕车了,确实不大舒服。”
说着,我拉过她的手,但她却把手一下子抽了回去,又问:“你是心里有别人了还是怎么着?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我耸了耸肩膀,冤枉地回:“我上哪有别人去?我这心里面装的可都是你啊!”
林雨咬着嘴唇,一汪泪珠挂到了眼眶,些许颤抖地说:“那你今天在售楼处时表现得那么不在乎,我爸好不容易对你有了点好感,今天肯定全都完了!等我回家时,他肯定又得对我发火!”
“什么?你爸对你发火?以前就有过吗?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急切地问。
“告诉你什么呀?你能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前几天,一个跟我关系特好的同学嫁人了,人家男方有现成的房子,还给我同学买了一辆二十多万的车。我这,我还没要什么呢!我比她长得好看多了,就让你拿个首付,彩礼我还没说什么呢,可是,到时候也总得有啊,怎么也得十万啊,这加起来就是四十万!有时候我心里都没底,你家里到底有没有这么多钱?”
说着说着,两行泪水从林雨的眼中划落,看着她通红的鼻头,我再也没法把那些话藏在心里了:“我家买不起房子!别说四十万了,就是十万,也拿不出来!我不是成心想瞒着你,我是太爱你了,不想失去你!你想要的,我会努力去争取到的,就是现在不行,你等等我吧!给我两年!我一定行!”
林雨慢慢地把头转向我,那双我永远也看不够的眼睛,正和我无助地对视着。过了很久,她说:“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一次没有骗我?”
我连忙说:“是真的,我从来也没想骗你,都是这些事一步一步地赶到这了,我没办法好好跟你解释。”
林雨颤抖着嘴唇,又说:“我谢谢你现在对我说实话了,要是以后再说,那我得在家人朋友面前丢多大的人啊!”
我愣了一下,问:“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林雨擦了擦眼泪,表情严肃了起来,说:“什么意思?咱们再处下去还有意义吗?”
我使劲地眨了眨眼,问道:“你就不能再等等我吗?或者,再给我一年时间,如果没有起色,你再,你再离开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开”这两个字会出现在我口中,这两个字在我嘴里不知抖动了多少下才发出声音。
“一年?我要为了一个未知的事等上一年么?这一年,我可能就错过能让我幸福一辈子的人了,怎么办?”
我合不上自己的嘴,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我手扶着路灯杆,缓缓地坐在了路边。一辆辆呼啸而过的车把阵阵凉风带到了我的耳边,一个个路人从我身背后麻木地走过,鼻子里有股铁锈的味道,两只发麻的手不知放在何处。
我低着头,两眼盯着路面,林雨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许久,我又张开嘴,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见,因为我想,如果她听不见,那就算了,可惜,她听见了。
我说:“分手吧。”
林雨向我靠近了一步,我仍旧坐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只用两眼盯着她的鞋一动不动。她好像把两只手插在了腰上,有些生气地问:“你就这么放弃了?”
我扬起脖子望着她的下巴,说:“我...”
她深吸了几口气,胸口起伏了几下,又说:“为了你,我和我老姨作对,一心让你离开她公司,找一个有前途的地方去上班。为了你,我天天回家和我爸怄气。为了你,我推掉了多少次同学聚会,因为他们一直以为我是单身,要给我和一个男同学撮合到一块。我这都是为了什么呀?就为了你现在坐在地上不起来?”
我急忙站起身来,一把拽住了林雨的手,尽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我知道一定要逼着自己说些什么,要不然,这一切就都难挽回了。我说:“我不想放弃啊!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也不想让你受委屈,我也想给你幸福,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林雨把头扭向了别处,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声不吭。我接着说:“让我再想想,会有办法的,我再问问我妈,你就等我一天好吗?”
林雨摇了摇头,说:“我想回家,你也回去吧,好好问问你妈吧,年后能买房就好说,买不了,我也没辙了。”
我点着头,说:“那我先送你回家。”
她说:“不用了,你先处理好你的事吧,送完我,你还得打车回去,浪费钱。”
我看着林雨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便跟着上前一起拉开了车门,那司机坐在里面朝我白了一眼,林雨拦住了我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不用了,我不想说第二遍了,你要是想送我,就开车送。有的是人想开车送我呢。”
说完,她把车门向里一关,我猛地再次拽开,问道:“你说什么?谁想送你?”
林雨又把头扭了过去,只把冷冰冰的侧脸留给了我。我还想一探究竟,然而司机却不耐烦地对着后视镜嚷嚷着说:“还走不走?你俩要是没说完话就下车,我还拉别人呢!”
我无奈把车门再次关上,望着后车窗里林雨的背影渐渐远去,随后耷拉着脑袋,六神无主地走回了住处。
我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如实在电话里向我妈讲述了一遍,本以为会有一线希望,没想到她在电话的那头却勃然大怒了起来。她觉得这是林雨一家对我最大的侮辱:首先是彩礼的事,在我们那没有把这种事放在明面上谈的,男方该给的,总该会给,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可是你明着要钱,这就不对了。这到底算是结婚还是要卖女儿?如果算作是一笔买卖,那我们买完了以后,是不是就可以把她当作一样东西摆在家里不许任何人看了?再说看房子,既然要结婚,我们就肯定会买房子,但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财产,我们想什么时候买就什么时候买,不用外人牵着鼻子走。
我有些听不进去妈妈讲的道理,满脑子都是林雨坐上出租车离去的画面,于是便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妈,你快别说这些了,你就告诉我吧,现在有没有钱买房?”
我妈停顿了一下,十分失望地告诉我:“没有,你如果非要结这个婚,就回来把我和你爸的房子卖了,拿着所有的钱再去那个破屿东城付首付,然后我和你爸从此就露宿街头。如果还不够,我和你爸就去医院卖血去,卖肾去,卖眼珠子去,反正能卖什么就卖什么,卖了命才好呐,正好把彩礼钱也凑上了!”
没等我开口,电话已经挂断了。我放下手机,仰靠在座椅上,不断用手使劲拍自己的脑门,如果一下子能把这些乱成一团麻似的苦恼一口气拍出去,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不一会,我妈又发来了微信,说:爱你的人,不会计较这些事情,她压根就没对你动过情,不信,你就说自己要回老家了,看她能怎么说。
我捧着手机,呆呆地看着屏幕,心想,这真是一个要命的考验,因为我确实没有信心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许久,我按照妈妈说的话,给林雨发去了消息。半小时候,林雨回复道:“再见吧,祝你在家里能找到幸福。”
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就在昨天,我还坐在林雨的家里,和她的爸妈一起吃着晚餐,她的妈妈还给我拨了几只大虾。上周,我和林雨就坐在面前的这张桌子上,一起聊着结婚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模样。上个月,我和林雨在厨房里共同做着咖喱鸡,我还搂着她的腰,叫她晚上留下来。
我想和林雨道个别,但她说没必要了,如果分开了,就断得彻底一些,要痛,就痛一次,别再反复地揭开伤口了。我打电话问猴子怎么办,他告诉我,别想太多,两个人冷静一阵子,女人么,总是追着赶着她,只会给自己减分,你不理她,她反倒就会主动找你了。
我听了猴子的话,继续安心工作了,忍住不去想这些事情。两周后,林雨果然又发来了微信,她问我回家了么。我说,还没有呢,我还是很想你,很爱你。她说,别想了,我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你就安心回家做自己的事情吧。
我拿着手机,傻在了那里,急忙追问:“新男朋友?谁啊?怎么这么快?”
林雨说:“是我同学,就是他们要撮合我们在一块的那个。”
我说:“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早就联系好了吗?”
林雨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就是不想再和家里作对了,也不想错过一个对的人。”
我又问:“我是一个错的人吗?”
她回:“别问了,你对我的好,我记着,其他该忘的就忘了吧。”
直到此刻,我才确信自己真的永远失去了林雨。我明明按着她向往的方向在努力,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猴子离开了我,自己熟悉的工作离开了我,而我在屿东城唯一的快乐,林雨,也离开了我。可笑的是,说出分手和回家的人,是我。
我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旁若无人地从公司离开。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屿东城的大街小巷,眼前的人,车,楼,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我留在这座城市还有什么意义?从毕业到现在,四年了,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失去了很多心理难以割舍的东西。人也真是可笑,我们总是用物质来计算自己的收获,却要用精神来讲述自己的遗失。
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慵懒的夕阳,把我的影子照射得松软细长。我就这样一直走着,并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不自觉的奔向了一处处我和林雨曾经去过的地方。我站在她的快印店街对面,无助地向橱窗里面张望,许久也不见她的身影。我来到每次她下班后我们秘密相汇的地方,一步步丈量那些已经看不见的脚印。我走进我们经常光顾的小饭馆,老板木讷地看着我,而我的眼中却只有那张熟悉的空桌。
我搭上了一辆双层巴士,爬到顶层,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上坐下。随手推开窗户,半只胳膊搭在外面,用手拄着自己的下巴,迷离地望着眼前这座布满伤痕的屿东城。
巴士一路向西,身后的一片天空已经拉起了黑色的幕布,而面前的视野则是分成了三种颜色。最上面是深蓝色的苍穹,中间是淡黄色的晚霞,最下面,连着地平线的那一缕,是赤色的斜阳。一座座冰冷而又模糊的建筑,只能分得清高低不同,它们逐渐泛起了点点灯光,像萤火虫般连成一片片星罗密布的大网。一排排明亮的路灯,像是一条条滚烫的锁链,它们勾住了巴士的车头,让它顿挫着前行。
巴士路过大桥,望屿河面上吹来的晚风,让我脑门上的头发不停地拍打着眼帘。我想,如果能这样一直拍打下去,会不会戳瞎自己的双眼。渐渐的,原本麻木的双眼,溢出一串串酸涩的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