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在宛东这片还算肥沃的土地上,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河边、沟边的路埂两侧都会疯长一种野生的植物——白茅草。
它的嫩芽被称作茅芽。八九十年代,农村的小孩子们在空闲都会来到这些地方撒泼玩耍。有时候在沟边打滚儿,有时候在河边抓石子儿。累了,就去抽茅草的嫩芽,把它含在口里嚼碎咽一口甜甜的汁水,再把茅草渣吐出来。就这样,玩的不亦乐乎,吃的津津有味。
我小时候也干过这事。
那时,娜姐还在。她很善良,清瘦,也很漂亮,尤其喜欢带我们这帮小孩去抽茅芽。
她是我大舅的大女儿,大舅家有三个孩子,她是老大,雅姐是老二,她们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了一岁。
大舅是五四年出生的,属马,比我妈大三岁。他浓眉大眼,人很帅气,但是由于他去世的时候我年龄太小以至于脑中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映像。后来,在外婆家看到他的遗像,一度认为他当初是做演员的,只因他看起来特别像老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男主角。
大约是小学一年级,我妈有一次回娘家住了几天。她回来后眼圈一直是红肿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就是不回答我。虽然我人小,但我隐隐的感觉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我大舅不在了,永远的不在了。
每逢春节,大年初二我妈要回娘家,我们那时一家三口总是全家总动员,一起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外婆家。外婆家每到大年初二,就特别热闹。大人们之间唠唠嗑说说闲话,小孩子呢就嗑瓜子吃糖放放小鞭炮。在我仅有的模糊的记忆里,大舅通常情况下是不苟言笑的。却不知为何,我每次去他家,他总是习惯把我抱到他腿上坐着,玩一会儿,然后给我五毛钱,叮嘱娜姐带我去村东头的代销点买零食吃。
娜姐对她爸是察言观色言听计从。大舅对他们姊妹几个都很凶,他们也都很害怕他,但我就是不怕。或许是我这个外甥女比较得宠吧。娜姐乖乖地带我去小卖部买了零食,回来的路上我嚷嚷着走不动,娜姐蹲下来一口气把我背回了家。
再后来,等春天暖和了去外婆家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我知道少了大舅,但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甚至天真的认为,他哪一天就回来了,他说不定又坐在堂屋的藤椅上,叫着“燕子,来,过来,大舅抱抱……”我从没有感觉到大舅离开有什么不好,我只是看到大舅妈带着三个孩子很辛苦地生活着……
小孩子可能比较喜欢跟比自己大的人玩耍,我到外婆家总是一天到晚的黏着娜姐,中午大舅妈做好饭也在她家吃饭。外婆和二舅妈、小舅妈叫我吃饭,我总是说我要在我娜姐家吃。
娜姐的身体不好,小时候咳嗽没有及时治疗,拖的时间久了就留下了病根。有时候,她咳嗽起来脸憋的通红通红的,过后还要喘上好一大会儿气。每每此时,我就替她难过,但又无可奈何。
大舅去世之后,她就没有念书了,外婆给她买了两只羊,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割草,放羊。等羊下崽了养大再卖掉,换来的钱外婆都让她存着,说给她将来置办嫁妆。
后来,我又去外婆家,发现大舅妈不在他们家了,雅姐和我表弟也不在了。我问我妈,我妈说被坏人算计了。我不知道算计是什么意思。等我长大后,在街上见过大舅妈一次,她好像和原来没有什么变化。再后来,从其他人的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才知道一个真相:大舅妈被她娘家的哥哥卖了。她娘家的哥哥,好吃懒做,大舅去世后,他就把自己的亲妹妹卖给了一个油田边上的光棍汉,那人有一条腿还是瘸的,人家给了他一万块钱,他全部把它私吞了。大舅妈知道这事情后,气的要喝毒药,但又实在不忍心丢下自己这几个没爹的娃,硬着头皮带着雅姐和表弟嫁了过去。
原本大舅妈也要把娜姐带走,可娜姐已经是大姑娘了,她已经初懂人情世故。她死活不愿过去,她告诉她亲妈,她自己一个人过也没关系,况且还有她奶奶在。外婆看她一下子成了孤儿,也心疼她,就让她给她一起生活。娜姐不要,她就倔强地自己一个人住在他们的房子里,自己一个人烧饭,吃饭,放羊,睡觉。
我和我妹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只要是星期天,总会去外婆家玩。当然,我又成了娜姐的小跟班。她去放羊,我跟着;她烧饭,我也跟着;中午吃饱后,她就带我去南沟的土坡上抽茅芽。她小小的身躯,做起事情来却是麻利的很。不一会儿,她就抽了两大把,将它们递给我,她再接着抽。我就像个小猪一样,吧唧吧唧大口大口嚼着茅草的嫩芽,吞着甜甜的汁水,一副很享受很满足的样子。
微风轻轻地吹拂着,白云在蓝色天空若隐若现,羊儿在沟边啃着嫩草。我时常会想,大舅要是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呢?娜姐的日子应该也会好过的吧?
有一次,我好久没去外婆家,听说娜姐病了。外婆带她去看病,看了还是不停地喘,不停地咳嗽。我妈也着急的不得了,托人找了不少偏方给娜姐治病。没料到,吃了几副药膏之后,忽然好了,不再咳嗽了。然而,她的背却因为长期的咳嗽,已经有点儿微驼了。
那个暮春,我又去外婆家找娜姐玩。她好像一下子变得很漂亮,她把她的小金柜打开,里面有一瓶香水,一双粉红色的凉鞋,一支口红,还有几件漂亮的衣服。我突然开窍了,娜姐有了男朋友,她订婚了。以后,没有人再带我满河坡跑着抽茅芽了,我的心中有点儿小小的失落。过后一想,又有点开心。娜姐可以不用受苦了,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爱她关心她照顾她了。那天,娜姐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脸蛋红扑扑的,很妩媚,也很风情。
娜姐的对象是一个牙医。他家三代单传,父母是极老实的人。他在街上开了一家牙科诊所,收入一般。娜姐和他结婚后,就跟着搬到街上去了。外婆经常会从园子采摘一些新鲜的蔬菜给他们送过去。我有时候上街也会去找娜姐玩,只不过她很忙。有时候,顾客多的时候,娜姐根本来不及和我说一句话,就冲我笑笑紧接着又忙了。
随着我学业加重,往后的很多日子,我都很少见到她了。
九六年春节,小舅从新疆回来,我们一家人去外婆家团聚。我见到了娜姐,她生了一个漂亮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煞是惹人疼爱,当时已经一岁多了,会开口叫我“姨姨”了。我很喜欢他,抱了一下他,很重,很结实。我真不知道娜姐那小小的身躯怎么能抱得起他。我望向她时,她正看着她的儿子,目光中满是怜爱和温柔。不过,她的背还是有点儿驼了。
时光就这样滴答滴答过去了。
我读初中的一个暑假里,有一天娜姐带着她的儿子来了。她娘俩儿骑了一辆三轮车,给我家送了一条小花狗。天气很热,她的衣服都被汗透了,我打了一盆凉冰冰的井水端过来给他们洗洗,又跑到院子里摘一串葡萄给他们吃。突然发现,她也给我带了好几串他们家种的葡萄来。我仔细端详她,觉得她好苍老。不到三十岁的人长了一脸斑斑点点,人很黄瘦,手像鸡爪,背好像更驼了点儿。我开玩笑说,你看你,把你的能量都给了儿子,你自己越来越瘦。她笑着说,吃不胖,就这样了,可能因为身体不好吧。
零四年,我离开了故乡,也离开了我家的“花花”。
中间有一次回去,花花冲我摇头摆尾,它竟然还认识我。只是,我没有再去看望娜姐。我心想,只要她过得好,过得幸福,我就在心底衷心祝福她。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妈打电话告诉我,说娜姐好像病重了,得了不治之症。我妈说,应该是小时候遗留的老毛病,殃及到肺部,天天低烧不退,去城里拍片医生说没有多久活头了,整个肺部已经纤维化了。我听完,不争气的眼泪就扑簌簌流了下来。为什么?娜姐还很年轻啊!她的儿子才十岁,表姐夫对她那么好,他又怎么接受得了……
两个月后,或许是仲春季节吧,娜姐去了,永远合上了她美丽的眼睛,带着沧桑带着对亲人的眷恋去了。
她去的那年,三十一岁。
她去的那个季节,茅芽刚刚露尖儿。
她是否还会记得小时候的春天,她常常带一个小丫头去抽茅芽?她拼命抽,她拼命吃……
她是否和大舅重逢了呢?大舅对她应该不再凶巴巴了吧?
又是一年春天,又是茅芽露尖的时节,可是,天上人间,却是阴阳永隔。
愿你在那里没有寒冷,一如此刻这温暖的人间。
后记:有一晚做梦,梦到了娜姐。她笑盈盈的,依旧瘦弱。我正要和她说话她就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原野上生长着大片大片开着白花的野茅草。如今,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当了兵。表姐夫一条腿不明原因的瘸了,至今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