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旧事-Chapter 3

防盗门。

还是非常非常老式的那种。我从潮湿的裤兜儿中例行掏出钥匙,做了一个旋转开门的动作,门低沉的呻吟了一下,然后便泻出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缝隙中没有透露出任何的光亮,任何的声音,一切都更像是房门内楼道中与北城里的黑色的缠绵。看样子,在外漂泊的“耳朵”依然没有回来的迹象。

耳朵算是我室友,名义上的;这间房就是我们两个人合租的,形式上的。因为自从我搬进来那天起,耳朵就没再回来过,而那所谓合租的房租,我也一直没来得及交给他。

倒在角落的床垫上,连衣服鞋子都没有脱。因为我一天中可以享受穿衣服鞋子的时间太少了,我的身体大部分时间,都是被纯棉内裤塑料拖鞋以及五块钱的澡巾占用。

昏昏沉沉的,就这么睡了。

耳朵本名不叫耳朵,可是他却从未告诉我他的本名是什么,我问过他一次,可他却胡乱的编了一个“张三”的名字敷衍我,我责备他真不够意思,不想说就不说,还瞎编个什么张三李四之类的狗屁名字糊弄我。耳朵的耳朵一红,举起澡巾便往我的脑袋上搓。

对了,耳朵以前就是在北堂搓澡,按照辈分来讲,我应该叫他一声“师傅”。

按照年龄来讲,我俩应该互称哥们儿。

某年,有一帮弥漫着酒气的少年在打烊前呼呼啦啦的闯进北堂。其中的一个少年叫嚷着要搓澡,要搓澡。而那张铁床前坐着的,就是耳朵。

耳朵和那个少年的年龄相仿,十六七岁的样子,记忆中满是山花烂漫的懵懂岁月。

耳朵给那个少年搓了澡。那个少年一直在借着酒精的作用胡言乱语。耳朵的话不多,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只说了两句话。

七分半钟的时候,耳朵说:“翻个身。”

十五分钟的时候,耳朵说:“好了,起来吧。”

可是那个少年却没有起来,他眯着眼睛,摸着耳朵那白嫩的手,醉眼朦胧的问:“你知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耳朵摇头,微笑。

“我们今天晚上去弄了挺多铜线,换钱。

耳朵还是摇头,微笑。

“你说,我牛不牛逼?整个北城,除了我,嗝,还有谁比我牛,嗝,逼?”

“这种事儿还是少做吧。”

耳朵说话了。

“去,去你妈的。”

那少年顺手给了耳朵一个耳光。干净利落却一点儿也不响亮。飘着淡淡的雾气的浴室里,那手掌接触脸蛋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沉闷而无力,仿佛是一个老妪的闷屁。

耳朵不说话了。他的脸上渐渐的出现了一片有棱角的红,然后,那片红渐渐的蔓延到了他的耳朵。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如此嚣张的打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的脸。他忽然的意识到,好像他们都还是孩子,好像,他们口中所谓的刀光剑影中的江湖,仿佛是他们的畸形的伪装。

但那少年更坚信,江湖要比孩子牛逼。没有道理,就是牛逼。

耳朵快步走到四十号柜的门口,“咣啷”一声,一把拽开柜门,在那貌似是急切而充满怒气的情绪作用下,他甚至连柜门上的锁头都没有来得及去打开,整排的柜子一起发出有节律的“叮叮咣咣”的摇晃声。少年对于耳朵如此的神力感到惊愕,毕竟,从心底来讲,他的那个角落里藏着的,还是一个孩子的心性。

耳朵从柜里面掏出了一个塑料袋,然后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块饼干,还有一个铁皮茶缸,倚着柜门,杀气腾腾的慢慢开始咀嚼。

那个年代没有“夜宵”这个概念,少年感觉这只不过是耳朵对于那个耳光的一种比较内敛的发泄。

然而那少年顺着四十号柜门的里面望去,竟然发现了那里面杵着一样东西。油毡纸包裹着那东西的身体,黑洞洞的管口,后面还有一个长长的木托,虽然它被隐藏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裤衩的后面,但是,那个东西的中间某个部位被抠出了一个小口,透过小口,他还是能认出来那里好像是扳机。那扳机仿佛在平静的说,就你?牛逼?

耳朵非常配合的随即“咣当”一声关上了柜门。少年差点儿尿崩。

这时响起一个粗犷的男声,一个真正的醉醺醺的汉子闯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倚着柜门吃饼干的耳朵。随即,一个巴掌扇在了耳朵的另一半脸上。

那半块饼干掉到了白瓷砖的地面上,渐渐的,粘成了一团,然后,又被水冲散了。

“你他妈不干活儿在这吃饼干?没看见那、那里躺着客人呢么?快他妈的去给人、人家客人搓澡,滚!”那汉子一脚踢在耳朵的屁股上,耳朵一个趔趄,脑门磕在了铁床的角上。

少年真的尿崩了。

于是少年想起身,可是那醉汉看到这幅场面,立马大吼着:“小兔崽子你快、快点儿,没看见客人,要、要走了?”

那些什么所谓偷铜线的勇气和江湖的牛逼气概,统统的随着铁床上的一泡颇为现实的尿而化为了乌有,此时此刻,他甚至都不敢非常牛逼的坐起来对着那醉汉喊上一句:“我已经搓完了。”

耳朵的鼻孔在一张一合,他似乎是在倔强的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其实眼泪和水蒸气混合到一起,谁也无法察觉,可是耳朵,他自己能够看出来。

耳朵用力的给那少年搓着澡,少年的皮肤泛起了一阵红色,那鲜红与耳朵脸上的两个掌印互相呼应,触目惊心。

浴室里面的孩子们听到了这里的喊叫声,纷纷冲了进来。叫嚷着一些可以让人的肾上腺素急速分泌的话语。那醉汉看到了,什么也没说。他把衣服顺手扔给了耳朵,然后拎起四十号柜子里的油毡纸,缓缓的走了。

那一夜,那个被搓了两次澡的少年,完完全全的脱了一层皮。

那年,我就是那个少年。

那年,那张铁床还没有生锈。

第二天,我莫名其妙的又去了那间俗称“北堂”的“北城第一浴池”。大汉也在,耳朵也在。大汉在给那张铁床上的某个客人卖力的搓着身体,耳朵像一名固执的哨兵,笔直的站在大汉的身后,盯着大汉的每个搓澡的动作。

四十号柜也换了一把崭新的锁头。

我跳进了大池子,眼看着周围光着屁股的人们穿上了衣服,终于,池子里就剩下我自己了。

“你,出来。”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是耳朵的。

我一个激灵,连滚带爬的跑向了门口。

耳朵用他那与儿童身体极其比例不符的胳膊撑在门框上,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也学着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盯着盯着,我发现有些东西,我学不来。于是眼神开始游离,涣散,崩溃,最终,我哭了。

“对不起。”

“以后,这种事儿还是别做了吧。”

我想不清楚他所说的“这种事儿”是“动手打别人的脸蛋儿”还是“趁着夜色搞铜线”。

“……”

“别做坏事儿了。”

原来,耳朵还会概括总结。

那个汉子正是耳朵的父亲,这个时候应该又出去喝酒了吧?我和耳朵并排的坐在那张铁床上,两个孩子的脸上也挂满了与他们年龄相符的表情,他们欢快的谈论着大白兔奶糖的美味,描述着奶油饼干的香甜,畅想着在未来能够坐上开往城外的火车的惬意,说着,一直说着,一直说到北堂打烊。

那晚我第一次踏进了那个所谓的江湖,而那晚以后,我果真没有再回到我们那个布满铜线的所谓的“江湖”,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那些江湖兄弟突然消失了。

耳朵的爸爸,也消失了。

不过听北堂中南来北往的客人们说,稳稳当当太太平平的日子来了,说着说着,他们便很是夸张的笑了起来,开心的就像是吃了十块大白兔。

笑声中,耳朵的眼泪,不知道多少次偷偷的滴在了每个客人的后背上。

那段日子里,妈妈和爸爸也对我说,苏墨,你找点事情做吧,别再出去惹事了,做点儿正经事情,能给自己挣口饭吃,也就行了。既然你不愿意读书……那就,唉……

我没看到过妈妈哭,但是,妈妈的白发,看的我有些心慌。

于是我炸臭豆腐,卖瓜子,收花生,栽木耳,搞松茸,折腾铜线,倒腾钢条,飞机火车轮船大炮,痒痒挠挖耳勺风湿膏,在那个人人捞得满盆满钵的年代,我发现原以为什么都是的我原来什么也不是。

耳朵比我要消停的多。他一直在北堂里日复一日的与澡巾和裸体相伴。在那段满大街都是老板的日子里,耳朵老老实实的在北堂中当着一个搓澡的小师傅。他的生活平淡而稳定,而我的生活却把我人生字典中“跌宕起伏”这四个字中的“宕”和“起”这两个字悄然挖走。

某天我又转回了北堂,当然,也看到了耳朵。

他的个子长了,身体也结实了,强壮有力的胳膊和微微冒芽的胡渣似乎在冥冥中和某个场景相似。我踢了踢四十号柜的门,“当当”的响声惹得耳朵的注意力从澡巾和屁股上转移过来。

耳朵认认真真的给这个客人搓完身体,然后,把那张铁床冲干净,接着拉着我并排坐在了那张铁床上。

此情此景,让我有了一种想要和他谈论一下大白兔的冲动。

“忙什么呢?”耳朵问。

“瞎忙,眼瞅着就要忙瞎了。”我的这个沮丧的回答在这个布满一排排铁皮柜的房间里飘荡。

“没再做坏事儿吧?”耳朵乐呵呵的问。

“没,哪敢啊。”

于是我就把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一的道来,包括白发,包括我瞎忙时的得意,也包括忙瞎时的窘迫。耳朵只是微笑着静静的整理着那一张张澡巾,而耳朵的耳朵,正对着我讲话的方向。

咣当。

他打开了四十号柜子,那把锁头在锁鼻上乱晃,叮叮当当的杂乱无章的响着。

“要不,过来帮忙吧?”

“什么?”

“我也想忙忙,就像你说的,瞎忙。你也在这里稳定一下。”

“好吧。”

我惊异我自己为什么回答的这么干脆利落,这里面,甚至掺杂了一些说话不经大脑的快感和恐惧感。

“我在常青巷租了间房子,如果住在家里不方便,可以搬过来,因为以后我可能不会经常回去了,空着也是空着。”耳朵一边在柜子里翻着什么东西,一边嘟嘟囔囔的说着。

“这……”

“为难的话,那就收你一半的房租,算是咱俩合租的,不过你得等我回来以后再给我,我走的这段时间,你就先住着吧。”

“好吧。”

耳朵从柜子里掏出了一个铝饭盒,然后把盖子打开,冲我晃了晃。

“要不要吃点儿土豆炖豆角?”

“不了,你吃吧。”尽管我也很想吃上几口那饭盒里的土豆炖豆角,可是口是心非在有的时候,是必要的。

耳朵也没再说什么,他顺势倚住了那个柜子,端起饭盒开始往嘴里划拉,那动作,就像当年吃饼干的那个男孩儿。

耳朵一直在笑,笑着,那笑容仿佛在诉说这几年来,他的生活充满了无尽的欢乐,又仿佛是对错过了这些快乐的我的一种示威。

然而我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那种情绪就像北堂的牌匾,风霜雪雨中,这么多年的坚守,即使那是六个烫金的大字,也定会褪色。

从那天起,耳朵就像是当年的那个大汉,我就像是当年的耳朵,他仔仔细细的搓着澡,我笔直的站在旁边观摩。

终于有一天,耳朵在寒风中交给我两把钥匙,一把可以打开四十号柜子,另一把可以打开家的防盗门。我刚想说一声“保重”或者“再见”之类的话,而他却重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一个转身;我又想一把拽住他的肩膀,瞅着他的眼睛说声“谢谢”,可是一个犹豫,却看到他已然沿着北堂门前的那条路,穿过车流与人群,踏着积雪,落寞的离去了。

“北城第一浴池”,仿佛有了新的颜色,至于那是什么颜色,我们都无法用语言描摹。

东方发白。

耳朵的故事,伴随我的苏醒,告一段落。

揉揉眼角,酸涩的很,忽然有些挂念耳朵,这个和我只有几面之缘的哥们儿,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因为我始终惦记着,等他回来,我要把我那些欠下的房租,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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