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不到京城会飞柳絮。
纷纷扬扬的,宛若飘雪般招摇在拥挤的车道、静谧的胡同,招摇在京城每一环的每个角落,漫天遍地,笼盖四野。
现代感与年代感、历史和诗意、现实和浪漫混合在一片格外绮丽的飘絮中——这是我们对汇集着北京艺术家的宋城的第一印象。我们从未见过如此唯美的场景,家乡的柳絮早早便坠落、沉寂于潮湿的雨季,来这里,不辜负我们穿了大半个中国的劳苦。
“您去哪儿?”司机师傅的一口地道京腔首先把叹为观止的我们拉入了现实。那时已是凌晨,直率又有音韵的京腔着实给乘了七小时高铁的我们提了提神,却也婉转顺耳,就像一杯温和的香片茶,让人没了初来乍到的违和感。
沿途观望到了深夜的鸟巢:精巧的建筑沉默在多彩的灯光里,奥运村在凌晨收敛了些它自零八年起的光辉,有些显目的落寞和沧桑。
一路上仍有零零散散的轿车在错综复杂的车道上疾驰,远处隐隐忽闪着错落的高楼,“这就是北京城,大城市。”我对自己说。
我们一向是没有旅游计划的,查好位置,便朝那些模棱两可的方向走。道路是拥堵的,连公交车都难以靠站,夏日的艳阳炙烤着拥挤的车厢,周遭充斥着乘客们粗重、躁动的气息,一路颠簸拥挤,费尽周折,终是遥遥看见了清华、北大的校门,以及门口围堵着的人。人群密密麻麻,遥望着像极了被人攻击过的马蜂窝,正急吼吼地朝着一个方向涌入,门外飘着零散的柳絮,将鼎沸的人声围拢得似乎隐隐约约,亦真亦幻。
渐渐的,我快站不住了。
额前已经冒出层层汗珠,不间断的人流穿行而过,北方干燥的空气与五月慷慨的阳光相得益彰,高温与车流夹杂着欢腾起来的漫天柳絮,将我包裹起来,我有些摇摇欲坠。
“这里边儿其实也没啥好玩儿的,就几栋楼和那些树。”两个操着京腔的大妈的声音突然响起。
有些意犹未尽的母亲这时才注意到我的狼狈,和一旁的保安帮着扶起我坐到了路旁的花坛边。那保安瞅瞅四周,脸上泛起神秘莫测的表情,低声问我们:
“就他一个儿?”
“不是,我们两个人。”
“一个一百带你们进去。”
“啊啾!”刚瞥见校门口禁止带客、预约进校的告示,我就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鼻腔瘙痒起来,明朗的蓝天里依旧下着柳絮,像雪,也像尘埃,代替了曾让人恐慌的雾霾。
清华、北大的字眼突然在漫天柳絮中晃动了起来。
“不行了!”我大叫一声,“我好像对柳絮过敏!”
母亲见状,有些为难地朝那挤眉弄眼的保安笑了笑,便赶紧扶起我离开了现场。 我和母亲再次上了地铁,照着密密麻麻的地铁线路图寻找下一路线。
京城的地铁交错贯通,错一站就得费尽周折,我们一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保持着高度的清醒,才准确无误地回到了地面,刚觉出踩在大地上的踏实,却又在迈向天安门广场的路上迷失了。
“就那儿!天安门广场那儿人那么多,又不让进……”一个穿着防晒衣的老太看出了我们的困境,指了指远处飘着国旗也飘着柳絮的方向,似在指路又似在发牢骚。
想到先前被人群支配的恐怖,我畏惧起了老太言语里那人山人海的天安门,那夹杂着汗液和人声的天安门。于是我们退缩了,半途而废,转而向着商业区前行,与人潮背道而驰。
但我们终是有幸路过了日落时分的天安门。一个满怀着地域自豪感的司机解释完因为降旗需要而禁止通行的缘由后,又就着一口京腔像讲相声般的向我们介绍新华门以及两侧分布着武警的“神州第一街”长安街,朗朗的腔调里头透着生在京城起便根植下的骄傲。长安街的两侧便是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和中山先生正平静地望着眼下排队离开的子民。
“每天凌晨升旗,都得一两点儿来排队,那时候有铜管儿乐队,然后日落降旗,就这么儿悄悄就降了。”司机等降旗时摇下窗户继续讲解着,几团柳絮从肃穆的长安街落进来。
“您又是哪个城市的?”
车流动了起来,母亲犹豫着道出了那个南方小城的名字。
“哦……”
车子驶过时,我掏出手机,从急行的车窗里给日落时分的京城最著名的地标拍了照,终是不够清晰,两位时代伟人面部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京城仍然飘着柳絮,车疾驰着,窗外的高大建筑在飞絮里显得忽远忽近,我趴在车窗边,透过玻璃看到了倏忽而过的王府井大街,还有沉湎在各色霓虹灯里的游人。彩光里,故宫在我的心里荡漾起来,长城在我的心里荡漾起来,那些古城墙、老宫殿和眼前色彩纷呈的街道在交融重合。
车疾驰着,窗外安静了,这些华丽、高贵、典雅的建筑渐行渐远,我的心也越来越远,慢慢的,竟飘回到到我家乡小城跫音向晚的青石街道上去了……
终是明白,京城,这座沉淀着历史、宫殿、文物的古都,除去那些各色的标签,也平凡地包容着人性百态世间的冷暖;终是明白,京城孕育的那口腔调里边儿融进了千年来磨砺的文化,却融不进柳絮,融不进我一个柳絮一般的外乡人。京城之于外乡人,终究还是像一个“您”字,礼貌、亲切而又疏远;在京城的车来车往中,我们终究只是无处安身的飘絮罢了。
“唔……”南方小城里的鼻腔依旧难以适应北方的空气,流了血,慌忙仰起头,天上依旧飘着那些细软朦胧的什么,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了,柳絮依旧在空中飘。
我们回到了家乡,在这柳絮纷飞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