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笔者学习书法多年,经常会听到书法圈的朋友们向我抱怨被一些书法爱好者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排在第一位的是:你写的真好看;排在第二位的是:你的作品要表达什么意思呢。而我的这些朋友们经常被这些问题搞得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一句话的可怕之处,在于浅层的书法认知。在很多人不太了解书法的人眼里,书法只有好看秀美的一种。殊不知,书法里面还有与美相对应的丑书。如果单纯的夸赞“你字写得好看”。或许别无恶意,但是在我们专业从业者角度来看,可能会听出画外音(你这是在骂我?!)。因为书法史上写的好看的作品比比皆是,比如明清时期的馆阁体,科举用的小楷。但书法家们并不以此为好,因为书法上批评的匠人气是和漂亮基本等同的。
在初学阶段,字写的漂亮有匠人气,那是证明自身技法娴熟;到了一定高度的时候,还被人夸以漂亮,那就意味着书法上没有长进,不能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
第二句,你的作品要表达什么意思。在于书法鉴赏者看来,我看不懂你的作品,问一下作品想表达什么,难道不很正常吗?
的确,古典书法作品,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字体结构。文化素养高的人,也可以通过文意理解到他们所谓的书法家的情感表达。可到了现当代书法,尤其是前卫书法,“难懂”的作品比比皆是,外行人一不留神就会闹笑话。
比如著名的艺术家徐冰在从1987年动工一直到1991年完成、创作的《析世鉴-天书》作品,就很难用传统书法的标准去评价。如果有直肠子的热心观众一定要问徐冰的作品:你写的什么,要表达什么情感的话。
估计徐冰也是仰天长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因为这些汉字本身就不属于汉字范畴,而是徐冰以汉字为型,拉丁文为体,结合创造了近四千多个“伪汉字。如果非要问出每个字形的意思,那你这就是来踢馆子了。
正所谓“无知无畏”。艺术圈里曾经闹出过很多的大乌龙事件。
著名书法家林散之就曾经遭遇过这样的尴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北京某著名酒店邀请林散之为自己酒店的大厅里创作巨幅作品一张。谁知送去琉璃厂装裱的时候,写好的作品直接扔在了满是尘土的地上,被风吹得作品都出现了裂痕,更别说用什么保护措施了。
林散之当年创作的那幅作品,至今还能在那家酒店看到。
当时有关单位为此曾找到酒店的负责人,指出以林散之在书法界的影响力,不应遭到如此怠慢,有关单位还提议应向林散之登门致歉,才好。
不料酒店负责人的回复是:“全中国写得好的人多得是,我们不差林散之这一家。登门道歉,白日做梦呢。”
我想这位酒店负责人恐怕并不知道林散之作品的艺术价值。
2017年六月林散之草书十一言对联立轴现身北京匡时拍卖春拍现场,并以644万的高价成交。也就是说一个字22万,是真正的一字万金。
2015年,意大利的南蒂罗尔博尔扎诺艺术馆展出了一件名为《今晚我们去哪里跳舞?》的艺术品,它由散落一地空酒瓶和彩色纸屑组成,结果由于长得太像垃圾,真被清洁工当成垃圾给扔了。
就是因为清洁工们看不懂这些艺术作品要表达什么意思,或者是他们的思维里压根就没有这种艺术作品的意识,所以就会简单粗暴的把这些艺术作品,当做垃圾处理掉了。
所以艺术家们要注意了,一定要善待各美术馆的清洁工们,一不留神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把你们珍视如宝的作品,揉吧揉吧当垃圾处理掉啦!
书法这么抽象难懂,要是不好好问问一件作品要表达什么,说了外行话多丢人啊!相信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一个可能让你惊讶的真相是,书法家们对“你想表达什么”这个问题,通常是闻风丧胆的。听到这个问题,他们轻则一时语塞,重则头晕目眩,落荒而逃。
二
肯定有人不相信:哈!自己写的字,难道自己还解释不了吗?开什么玩笑!
事实上艺术这一门类,都是先有艺术作品,而后才有艺术理论。艺术理论是滞后于艺术作品的,往往是一个新的艺术形式已经出现了,而新的理论还没有应运而生。因此,我们用一些艺术理论去赏析艺术作品的时候,有时候会出现不搭界的现象。
比如所谓楷书的欧颜柳赵四大家,这一称呼在他们生存的时代是没有这种说法的,楷书四大家的产生,必须要在赵孟頫的时代之后,才会出现。这个组合的产生,时间跨度大约用了八百年的时间。又如历史上的北宋和南宋,也是后人为了便于研究,才冠名的称呼。当时的宋人可都是以大宋国自居的,哪有什么南北之分。
艺术创作中,有的多是自由创作,写的多数是作者当下的心境。而预设主题,意在笔先的创作方式,并不是书法创作的常规途径。这种预设主题的创作方式,因为一开始立意就比较明确,所以更容易向读者展示及解释。然而这种创作方式所出来的作品,多是一些平庸之作。
艺术家的头脑是天马行空的,不可能被这些俗世陈规束缚的,萧散怀抱之后,执笔书写,写到当停的地方便会驻笔。
如果像写论文那样,条分缕析,结构严谨,逻辑清晰的话,那是有悖于艺术创作规律的。毕竟艺术属于哲思范畴,太多的考据论证,想必一定是乏味无趣的。就像古代那些烈女忠臣传,二十四孝图等,虽然立意清晰,但是其说教功用要大于艺术表现的。
这也就是我们此前一直在批驳的所谓“江湖书法”。它们刻意画的光鲜靓丽,实则空洞无物,唯一目的就是营造视觉上的甜腻感,骗你赶快掏腰包。
鲁迅曾在《幸福的家庭》一文中讽刺过一类知识青年,想迎合所谓的大众口味,写一些“幸福家庭”的生活,投给杂志社。结果自身没有真实的生活体验,全靠瞎编,稿子越写越难写,最后不得不扔进废纸篓。
艺术家的灵感源泉,一定是来自艺术家的内心的某一种真实情感。这种情感,无物无象,一旦生发,则势不可挡。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搜索枯肠,一定带来干瘪的意象创作。
只有那种全身心融入到创作过程的时候,艺术家也会成为艺术创作的一部分,与内心深处的灵魂进行对话、碰撞以激出更多的艺术火花来。艺术火花本身就是转瞬即逝,不可捉摸的,而再加上艺术家本身就是那种天马行空的群体。如果用一个方向去禁锢他们的想法,那么完成的作品必定是支离破碎的。
苏东坡所说的“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烦推信难求”的那种融通无碍的境界,就是要打破各种藩篱,使自己的作品行到当止处的自由。
换句话说,一件艺术作品蕴含着什么样的情感,本身不是固定的。初创期、创作中、创作后的情感体验是绝不相同的。就连艺术家自己也要重新提取作品中所要表达的契合当下的情感体验。
就像日本前卫书道家井上有一说的,“一旦我进入书法,我意识不到我在写什么。只有在完成以后,我才明白我做了什么。”
井上有一“随性书写”般的创作,并不谋求对笔触的精准控制。
井上有一 作品
古人云:“得意忘象”。
艺术家自身的精神体悟已经达到了,然而诉诸言语表达的时候就会发现言语的苍白,并不能把自身的体悟表达清晰。因为情感体验,本来就因人而异,恍兮惚兮,惚兮恍兮。这时候艺术家就会借助书法、绘画、装置之类的艺术形式来分享他们的精神体悟,讲述自己的感受和理解,艺术本来就是他们借用语言文字之外的形式来说话的。
在大众认知中,艺术家确实也属于怪人辈出的一类群体,米南宫的对怪石的痴迷,徐青藤的半疯半傻,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典型的“艺术家性情”。
别说艺术家,有时就连最好的文人也会遭遇语言痛苦,必须借用画面来表达那些难以言说的情感。
比如李白的名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北宋词人李清照:“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你要非让他们解释一下,这两句到底表达了怎样的“愁”,那可真能愁死他们了。
其实“不容易讲”还不是最打紧处。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最让艺术家头疼的地方:当你向艺术家索取一个“标准答案”的时候,你事实上是在强迫他亲手伤害自己的作品。
好的艺术作品,肯定会具备“开放性”。
什么叫“开放性”? 就是虽然它体现的是艺术家的心境,但它不会试图规定观众的理解和感受,不会设置一个“标准答案”。
三
很多人之所以会向艺术家要答案,无非是害怕自己理解有误。其实没什么,艺术是一个很宽容的学科,它很难分出对错来,这不是考试。
当你问艺术家他的作品要表达什么感情的时候,无非你就是在向原作者要一个既标准有权威的答案,来方便自己理解罢了。而这种做法,虽然得到了原作者的权威解读,同时也把艺术本身所蕴含的无限可能性给扼杀掉了,从而使艺术作品的本身价值大打折扣。
有这样一句话:“艺术是路标,但绝不是目的地。目的地藏在每个人心中,千差万别,却各自受用。”
亦如毕加索所言:
“每个人都想了解艺术。但是为什么不去了解鸟叫呢?为什么人不必了解就会爱夜晚、花朵,爱他四周的一切呢?而如果是一张画,人就非得‘了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