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金/1

不知出于何种情感,我把眼神向她那边递过去了。她倒也足够敏感,立刻接了过去,像早已等待这目光很久了一样。

我知道她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看出了我眼中的哀求,和她最想看到的、我爱她的证明。于是她对我母亲和我的妻子说:“俺只是个农家女,来这就图一口饭吃。俺哪里会和主人家的行苟且之事,那不是丢了自己的饭碗吗!况且,主人家的也对俺挺好,俺何苦做这事!”说到最后,她眼泪花花,模样纯真得像个处女。

我接过她的戏担子,颇有点惭愧地继续演道:“妈妈,请您相信您的孩子,我从小被您教育到大,怎么也知道哪些好、哪些坏了。”随后我把头转向我的妻子云水,低着眼光说:“水儿,对不起,我让你战战兢兢了。不过,你可要相信我呀!你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当初娶你时,我心潮澎湃,感到这一生都值了,从那就没有过后悔。”

“我该怎么信你?该怎么信你?”云水镇定不下去了,她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不知道你有多爱我啊!刚一结婚,你就跑来了这,还把从小伺候你的保姆带了来。”她口中的那个“保姆”,就是现在惹得全家满不快活的正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农家女”。云水接着哭道:“我本来信了你的话,她是因为熟悉你的口味你才带着她。可是、可是……可是你怎么能……”

“云水!我当然没跟她发生过关系!你怎能信了别人的流言蜚语?”我急忙解释道,因为我看到母亲的脸阴沉了下去。

母亲轻易不说话,可现在却也静不住了。她直直地盯着我,那双眼睛锐利而谨慎。从我小时她就有十足的自信,总认为能看破我的谎话。我的心不禁加速跳动起来。

“我就问你一句,天野。”母亲沉静地说,“你爱她么?”

她?我愣住了。随即我意识到这是一道考题。女人干嘛都喜欢这么问呢?以这种情况下来看,无论我认为“她”是指我旁边这位“农家女”也好,还是云水也罢,都不足以证明什么呀!人在紧张时的反应难道作数吗?

可是她辛辣的眼光注视着我,不允许我再做思考。我只好顺着那个正确的方向摸索过去。

“我当然爱她!”我几乎是吼叫了出来,“给我十个太阳和月亮,我也不会换掉云水!”

母亲像只豹子一样,在自己的领地内最后转了一圈,便从容地离去。她的目光此时已经从我身上移开。

云水还毫不知情。她仍哭着,发出低低的啜泣声,两只眼睛被泪水浸得通红。

“好了,这事到此为止。”母亲最终说,“阿云,你也别哭了。既然天野说没有,你就信下来吧。毕竟这事也是听的传言。”

我的心飞快地跳起来。但这是因为庆幸。我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只要他们相信我没出轨,无论叫我干什么都行。这时候,我看云水的眼神也充满了柔情。我不禁飘飘然起来。

“但是,”母亲的话把我拉回现实,“你得送走这个姑娘。”

我知道“这个姑娘”指的是谁。当然是坐在我旁边的一直没抬起头来的农家女,采金。

我点下头去,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母亲看我真的没什么,就和云水一起走了。云水临走前还用那双肿泡眼充满抱歉地看了看我,让我不禁想:云水是多么温柔而美好啊!

只是门一合上,采金就跳到了我的跟前。我发现她的脸颊上有一道泪痕,估计是没擦干净。此时她仿佛翘着尾巴一样地冲我邀功道:“俺干的不错吧!俺是不是说的及时?”

我一边点头,一边筋疲力尽地坐在了饭桌旁母亲坐过的位置上。

采金还不识时务地说着:“咦!正像你们男人对女人摆出一副讨好嘴脸似的,女人家的对男人好,也有相同的目的呀!今天俺没有揭发你,不是因为俺不想,俺也想和你过二人日子,逍遥自在,可是你那么哀求俺,俺狠不下心……”

“你还不明白吗?”我忍不住看向她,“咱俩的关系已经完了!”

“可是你妈没发觉啊!”她瞪起眼睛来。

“可你没听她说?她要你走呢!”

这回采金闭上了嘴。她像一棵草一样蔫了下去。半晌,她弱弱地开了口:“你不会真要把俺送走吧?”

这也是我正发愁的。采金跟了我很长很长时间了。我爸死了以后,她就进了我们家,从此专门负责照料我的饮食。久而久之,我们喜欢上了彼此。虽然她是个农家女,没有文化,甚至穿着打扮都带着土味,但我依然喜欢她。至少采金很真诚,和她在一块很省力。即便我跟云水结婚了,我也不想把她丢掉。正好我要到其他城市工作,就把她带着了。家里人都没说什么,想着只要人小姑娘愿意就好,但是不知怎地,最后却被家人听到了风声。

哎,母亲虽然一时信了我,但我得要做出改变才能让她真的相信我。而那个改变,我很清楚是什么样的。我必须辞掉采金,在那之外如果能把云水接过来一起住——一开始没有接过来是因为那时云水还有一份本地工作——便是更周到的。我怎样也无所谓,这是实话。但我不得不为采金考虑一些,毕竟我们之间还有点感情。

采金这时候像个哑巴似的坐在我跟前,愁眉苦脸。我想抱一抱她,让她安心些,同时也让我放松些,但我怕她会错意。采金必须得走。我现在考虑的也不过是该让她去哪的问题。

我一连串地想了好多同事朋友的名字,最后想到了一个客户k。k有家庭,他妻子里外操持着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忙得不可开交。他一定愿意要个保姆的,更何况采金很好打发,没有一点心眼。加上如果我出面推荐,他一定会很放心。决定了以后,我大大方方地看向了眼前这个显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农村女孩,才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沉默了很久。

“采金,”我打破冷冰冰的气氛说,“我给你想好去处了。”

她睁大了双眼,那里面立刻噙满了泪水。她无助地望着我,像在震惊,又像在体会着绝望。那张脸上的五官剧烈地纠葛在一起,泪水像长江那样不管不顾地横流。她的嘴猛地张开,猛地又合上,两个唇瓣哆哆嗦嗦,如同被秋风吹得摇晃的草叶。

憋到最后,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但是即便她站起来,那身影也很矮小。因为她是没力气的。确实如此,除了听从我,她似乎还没试过别的生活方式。

可她的身躯在颤抖,好像正在发生雪崩的大山。我不由心疼起她,但是我又搞不懂她干嘛这样夸张。农村人是不是都习惯夸张?

“天……天野。”她忍着眼泪,操着老家话,一下把我整个人都激灵起来了。“俺跟了你……那么久,你却……用这么一会儿……就决定……”

我没有说话。

采金放声大哭起来。我于是也站起来,默默让她抱住我。她的脸颊用力地蹭在我的胸前的衣服上,后背紧紧地发抖。我沉默着,一直在这像鞭炮似的巨大哭声里沉默。我等待着她平静。我计划等她没力气再哭了,就告诉她那个客户k的有关信息。

可等她终于安静下来,她却用那青灰色的一张嘴说:“俺哪也不去,俺要永远呆在这。”

这回轮到我震惊了。我看着她,想也没想就说:“不,你必须离开。”

“俺离开,给你和那个贱女人腾地?”采金悲怆地笑了,“俺不。”

我生气了。我站起来,用嫌恶的目光看着她。“我们最本质上就是雇佣关系,之间又没有合约,你哪有道理赖在这不走?”

“好嘛,俺跟你了那么久,你都是吃俺做的饭长大的,怎?你都是俺喂大的,你想赶走俺?”采金一点也没听进去,只是自顾自地说,让我不禁怀疑她根本没听懂我的意思。

“又不是没给你安排去处!那户人家很好的,又有钱,不会亏待了你!”我不禁吼起来,“再说,哪个保姆不是如此?换作谁都可以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拎出来说?我当初就是看你热情又省事才留你的,你怎么现在叫我没有办法呢?”

谁知采金那对已经蒸干了泪水的眼里又落下了几滴水。她摒了摒气,发散出一股令人难以言述的气场。我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只能瞪着眼看她。

这个农村女人说:“俺爱你。其实俺早就有种预感,你有一天会抛弃俺。俺不知道俺跟别人差在哪,一直以来,俺都以为只要俺能咬牙坚持,你就是块烂骨头,俺也能啃下来。”

我目瞪口呆。她沉了沉,又说:“你以为俺没读过书,没看过报,就什么也不知了吗?你不喜欢俺,俺知道。至少你不是爱着俺。俺知道如果一个人爱着另外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抛弃她。今天看见你对那个女人的模样,俺也终于明白俺跟别人差在哪了。”

她向我看过来。那眼神十分悲壮,像一头要被拉去屠宰场的牛。我心中怕得很,可是我却像中了魔一样,只能迎视这目光。

“俺哭的时候,不像城里女人,而像森林里的大狒狒。俺笑的时候,像轮船开出港口。俺冲你表达爱意的时候,像条不识时务的贱狗。”采金哭得热烈起来,“你教俺,怎么才能把俺变成「我」?俺以后都叫自己「我」了行吗?你说,现在采金叫你没有办法了,那么让我告诉你吧,”她完全地称呼自己为“我”了,“当我明白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爱你,我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采金哭起来。还是一样的哭声。我听了许多采金这种豪迈的哭声,却是第一次听得流了泪。我压根不知道她是这样爱着我,现在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我看着她泪汪汪的脸,从她眼睛里也看到了同样满面泪水的我自己。什么理性的琴弦,早就都崩断了,连那把理性的琴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眼前只剩一个大狒狒,一艘开出港口的轮船和一条狗。我没有爱过其中任何一样,但我爱上了它们所有。

我抱住她,亲吻她的头发,听她一会难忍地哭一会嘿嘿地笑。可怜的采金为我付出了她的真诚的爱,我再不能向以前一样对她了。但命运不会给我喘息的机会,日子还是一天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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