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海宁很讨厌整理物品。每当他需要把全部家当从一个房子搬到另一个房子,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他就把原封不动把一个个箱子运走。然而这次,他不得不整理物品。浪迹天涯有时候很迷人,有时候很忧伤,很难说取决于何种因素,可能只是一时的心境,而心境这玩意儿很难讲,他想。
他打开杂物箱。在一堆扳手、螺丝刀、网线和插线板里,他看见一个游戏手柄,通体白色,按键和摇杆是黑色。他眯着眼睛停了两秒钟,伸手拿起手柄,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顺着沙发靠背逐渐滑落直到躺下。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手柄上。
他胸中有一种纠结而惆怅的感觉开始涌动。这次要尽量缩减物品,这个东西以后肯定不会再用,应该扔掉,可是,又舍不得扔掉。不,这不是重点。那个重点仿佛隐藏在心底或者脑海深处,只要仔细挖一下就能把它提出来。但同时,头脑中另一种理性的力量阻止他这样做。他知道自己对情绪有掌控力,他会有意识的停下来观察自己的情绪。可是这一次,他既能隐约感到那个重点,同时又拒绝让它清晰。
他感到奇怪,同时又打算放弃对奇怪的挖掘。他决定放过自己,不在这个迷雾里较劲。他点燃烟,透过烟雾,他看到,早年的自己把手柄放进包里,坐出租车到朋友家。已经有两个朋友在玩实况足球,他说,赶紧的,输的下。其中一个朋友说,操,不完爆不算赢。又是四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还是在同一个朋友家,每人喝了两瓶黄酒,上海那种最普通的石库门。然后其中一位,年纪大的,是另外三人的叔叔,开着车走了。彭海宁咬牙爬上出租车,爬上八楼,倒在床上呼喊着某个姑娘的名字失去知觉,第二天醒来,伴随着口干舌燥和床边的呕吐物。在同一个朋友家,四人玩实况足球,各自选一队,单循环联赛模式,输了的拍裸照。更早年,他在民居里的无执照游戏厅和朋友玩实况足球,一个人冲进来,问,老板,有不有篮球?老板说,你他妈是来砸场子的吗,明明知道我这里是足球俱乐部。游戏只是对足球的模仿。他从十来岁到三十来岁,断断续续踢着球。小时候父亲撕掉他的《贝利自传》时,他哭了;父亲撕掉他贴在墙上的荷兰三剑客的海报时,他哭了;父亲撕掉他的所有印有足球二字的出版物时,他哭了。十八岁他考上大学,决定不再踢球。直到二十五岁开始工作,重新开始踢球,花了五年,重新在球场上找到乐趣时,他得换个城市,离开那个城市一起踢球的兄弟,独自去到另一个城市。
不。这他妈根本不是重点,连陈词滥调都算不上。彭海宁依旧躺在沙发上看着手里的白色手柄。尽管理性披着情感的外衣把他引向另外的事情绕了很大一圈,起初在他脑海深处那一点点模糊的感觉还是逐渐清晰。前面那些企图欲盖弥彰的思绪所提到的手柄,都不是眼前这个。使用这个白色手柄,是在他与前妻分居而尚未离婚时,儿子还小,跟着母亲。儿子的监护权悬而未决。他也并没有与朋友对战。他只是在夜里睡不着,在实况足球游戏里新建一个球员,按照自己的踢球风格设置属性,把这个球员的名字设置成儿子的名字。他用这个与他儿子同名的球员,打了一个又一个赛季,拿了一个又一个冠军。然后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撕儿子的任何东西。他知道那只曾握着自己食指的柔软小手,还没有握过这个游戏手柄的小手,有一天会强健有力的握着另外某种物品出现在垂垂老矣的自己面前。在拿到一个又一个虚假的冠军之后,他意识到,对年幼的儿子而言,或许能摸到母亲比能摸到这个手柄要更重要。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彭海宁很讨厌整理物品。每当他需要把全部家当从一个房子搬到另一个房子,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他就原封不动把一个个箱子运走。 除非和另一个人有关。他从沙发上坐起,把手里的烟摁灭在茶几上的新碗里。要把东西缩减到四分之一,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