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头儿其实才五十岁左右,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老头子,但是头发几乎全白了,还是愁白的,大家都称呼他为沈老头儿。
这两年老头子苍老得更厉害了,去年他女儿大学毕业,一没后台,二没靠山,想去机关单位上班,面上的考试走过了,人事部的主管打电话给老头子,说今年竞争有其他,很难办呐。
老头子也明白其中的道道儿,就是送礼的问题。选了个周末,咬牙买了两条天子一壶茅台,准备拜访主管。
打电话给主管说想去他家坐坐,主管吊足了胃口,说这周怕是不行周六要去另一个县城访问学习,周日领导的生日。老头子几乎哀求的语气说真是对不起您,您那么忙还要来打搅,就一会儿时间,坐坐我就走。最后商定在周日晚上。
拿出买好的礼物,用塑料袋包装好,老头子觉得不放心,怕袋子受压力不够,也怕左邻右舍看到了难为情,又掏出一个灰色洗干净的帆布袋,这样又不显眼又结实。
拎着帆布袋子,颤巍巍的走向主管家,开门的正是主管,瞟了一眼沈老头子手上的袋子,想又是什么土特产,邹邹眉头,说进来吧。
进屋殷勤的把袋子放在茶几上,手上突然没东西了感觉手都没地方放,脸上挂着别扭的笑容,连连道歉,大晚上的打扰您休息了。
主管伸展着身体在沙发上拉开,眼皮都没抬一下,手伸到衣袋里摸出香烟兀自啪嗒起来。老头子都脸都笑僵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良久,主管才说你坐啊。老头子小心翼翼的将屁股挪到沙发上,面对着主管,开口说,小女的事情还得钱您帮忙啊。主管说也不和你兜什么圈子了,这个数,伸出两个手指头。现在工作不好安排,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交上了就到人事处报道。
震惊得 笑得比哭还难看,还一边附和到那是那是,拜托您要费心了。
告别了主管,出门来老头子觉得怎么都站不直了,双肩异常的沉重,佝偻着身体,拖着脚步,感觉眼前一片水雾。
沈老子本指望闺女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安逸的工作,自己生活负担轻松一点,还可以在村里扬眉吐气。
在重男轻女的乡村,老头子还能把女儿养到大学毕业,本来在大家眼里都觉得不可思议,都认为女孩子年那么多书干嘛,纯属糟蹋钱,以后还是别人的人,觉得这老子简直是在败家。
每个人总有在某些方面的执拗,沈老头子在读书方面是一个永远的遗憾,再苦再累得供子女读书,一方面希望他们以后生活得轻松一点儿,一方面弥补自己人生的一种缺憾。
只可惜大儿子和最小的儿子读书实在是一窍不通,年前刚给大儿子去了媳妇,亲家要彩礼八万八,差不多要了沈老头儿两口子半条命,还借了亲戚一笔钱,才勉强把媳妇娶进家门,新媳妇进门没几个月就嚷嚷,嫌弃房子不够大,当着大儿子的面指桑骂槐。沈老子只是装作听不见,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
家里老底儿都掏空了,哪儿去凑女儿这二十万,就算去了机关上班,四千一个月,不吃不喝差不多五年才能挣回来,老头子为了这事儿每天辗转反侧,食不知味。
三十几年前,沈老头子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一天放学回家,父亲说家里面没钱了,下学期的学费怕是交不上了,你回来打理家务,顺便每天放牛,我和你妈去生产队多挣点儿公分。
就这样,当时的沈小伙儿被剥夺了上学,每周看着邻居家的孩子跟自己一般大,但是家庭条件更好,开始特别受不了,每次都是赶着牛去屋后山头的另一边嚎啕大哭一场。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气十分不痛快。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沈少年始终闷闷不乐,岁月都在牛背上梭走。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同村的一姑娘,婚后分了一间毛坯土屋,他觉得应该出去挣钱养家糊口,特别是看到当年邻居家的孩子已经分配的工作分配了房子,心里总会对父母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怨恨,并且发誓就算是削尖了脑袋以后也得让自己的孩子上学。
为了挣到钱,当年的他可是吃得苦,在哈尔滨零下三十几度的环境下当过冰夫,在极端冷的条件下,挑选挑选冻得如砖石般结实的冰块,一吨几毛钱,打冰回来拉去给雕刻家做冰雕。
每次谈到冰块,总会不自觉的摇摇头,他感觉牙齿都被冰渣镶嵌上了。
后来听说煤矿更挣钱,跑到山西去挖煤,每每回忆到这儿,两个记忆特别清晰,挣了一大笔钱,六千块,在当时工价只有三块钱的一天也是天文数字,回到村儿里沈某某发财了,都会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揶揄几句。
其实每次听到大家谈论,沈老老头儿头而就觉得心底发凉,往事历历在目。那时煤矿实行两班制,一班12小时,在临近下班时都做的筋疲力尽,来接班的一小伙子是四川的,为人比较热情,看大家累了主动帮忙,在里面开机器,可能是因为操作不当,铁丝把手缠住,机器开过来还来不及把手抽回来,把自己的手削断了,后来120还没到流血过多而死亡。
带着几千块回来,新买了一处宅基地,有了新房子,后来续续陆陆有了大儿子,二女儿,小儿子,虽然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一家人小毛病不断,但也无大灾大难。
没有手艺,没有固定的工作,家里也人多地少,必须到外面讨生活,沈家的生活模式就是沈老头儿年轻时候就外出打工,每个月把钱邮寄回来,老婆在家管理土地,牲口,带孩子,肩上的负担都不轻。
一直在社会的底层挣扎,家里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外面也是做点建筑工地,修高楼铺马路架桥梁,沈老头儿偶尔也会自我调侃自己一辈子架桥修路都是干了一辈子的好事儿,活着挺累以后死了肯定会升天堂。
以后升不升天堂不知道,反正中年的时候倒是摔得不轻。
应该是在广东修高楼的时候,中午快吃饭了,工友们都走了,沈老头儿做事而比较认真,检查一下做的情况,卸下来绑在身上的安全带,检查到三楼的时候,脚踩在一块麻袋上,结果麻袋下面没有板子是空的,毫无悬念的从三楼摔到了一楼,在二楼被架子抬了一下,缓冲了不少力,摔到一楼送去医院,命大活了下来,但是腰伤的不轻,伤到骨头,后来几十年,每逢下雨就感觉腰疼得厉害,提醒他曾从十几米地方摔过。
活着便是最大的福祉,老头子尽管经历了风风雨雨,性格反而不开阔,每天都是愁,愁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三个孩子的高额学费,两边父母的养老问题,长期眉头紧锁,两眉之间有三条深深的沟壑。
很多时候就会想如果有知识有文化,有稳定的工作起码要活得轻松很多,挣钱来得容易一些,不用拿命去拼,所以对于三个孩子学习一点儿都没放松。
往往天不遂人愿,大儿子念书到初三,差几分没考上,沈老头儿要求再次复读一年,打都打不去,十几岁的大儿子也走上了农民工这条路,这条路有多凶险,沈老头感觉简直一把刀子捅进了心脏抽不出来的钝痛感。小儿子倒是聪明伶俐,但是没把这股聪明劲儿放在学习上,在乡下没有儿子是要被指责断了香火的,是会被人看不起,沈老头是两个儿子,却对他们不上学耿耿于怀,有苦难述说。
女儿读书倒是勉强可以,女儿没有大儿子轴也没小儿子伶俐,但也算脚踏实地,吃苦耐劳,学习不算好也不算太差。跌跌撞撞考上了一般大学,也有一种祖坟冒青烟的豪状感,至少沈老头是这样觉得的,女儿考上大学,在这偏远山村也是一桩喜事,大宴宾客,鞭炮喧天。
生活把老头子都快榨干了,尽管大儿子的婚姻大事解决了,但大儿子貌似根本不思进取,小儿子天天胡闹,活脱脱的一枚混世魔王。
老头子的心结全寄托在女儿身上,多年的夙愿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扬眉吐气,希望女儿可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可以在和邻里吹牛的时候无意中提起女儿再听几句不是那么真诚的恭维,那听起来也是非常爽的。
然而,终究还是钱的问题。
后来女儿自己找了一份一般的工作,在遍地是大学生的时代,不可能是几十年前的计划经济,人人包分配。好在女儿秉承了他的吃苦耐劳,努力工作,一步一步修炼自己,市场经济看的是业务和能力,最后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
沈老头差不多也是苦了一大半辈子,愁了一大半辈子,性格使然,想要他真正开心起来,还真难。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对于沈老头儿十之八九都是因为钱的问题。但是要常想一二,老头子想至少我一家老少平安,至少当年没掉进冰湖淹死,没有被机器扎死,甚至几楼也没摔死。
活着,尽管累,感觉还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