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哥家门前的迎春花
胳膊上那块黑纱随着肩膀的起伏似乎也在抽泣着,二狗哥黑不溜秋的脸上眼泪纵横交错,此时的他已经哭不出声了。
屋外戏台上各种乐器从音响里竞相窜出,刺人耳膜,戏台子边上的孩子们却不在乎,吵闹的甚是热闹,这就是孩子,不分场合的开心着;围观的人群里,王大嫂时不时贴在林老太的耳边嘀咕着什么,嘴一开一合,仿似在建一个“大工程”,手杵在袖子里,人群里时而点头,时而蹙眉,交头接耳呵出的热气此起彼伏。
屋里的壮劳力们已经绑好绳子,架起杠子,要起棺了。打头的孙大利斜叼着土烟,一边骂骂咧咧嫌戏台子刺耳,一边不忘向邻近围观的几个俊俏小娘们炫耀着他吐出的完美烟圈,得意洋洋。随着主事五爷的一声令下,起~,大利掐了烟,吆喝一声,六个劳力默契抬起杠子。
二狗被五爷交代走在前面,抱着他爹的遗像,一行其他亲人跟在后边,边走边哭,即使没有眼泪,也做出哭腔,呼喊着棺里的人。乐手跟在最后边,唢呐,喇叭此起彼伏,彷佛是为了烘托悲伤的凄凉。满身白布的队伍,二狗爹的黑白照显得格外扎眼。
围观的人,随着送葬队伍挪动着,也有从家里兴冲冲跑出来凑热闹的,路两旁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着照片里的人,走一段路大概就能听完二狗爹不长一生的完整版本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二狗爹是个手艺人,木匠,大丫头冬梅,儿子二狗,小丫头二丫,媳妇儿是个内向的老实人。按理说手艺人基本吃穿不愁,即使在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可二狗爹放着阳关大道他不走,不知何时,竟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行当,在那时,这消息跟炸弹一样,村里人开始背后指指点点。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村里没人受害,大家伙也没人去管他。大丫头冬梅自从知道后,苦口婆心劝她爹,可收效甚微,冬梅是个直脾气,见好言相劝没效果,时不时的就训斥她爹,可二狗爹从不红脸也不说改。
一个秋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家里的主劳力冬梅,手挎个盛满黄瓜的竹篮,头顶着露水从三垄黄瓜地里出来,把新摘的秋黄瓜整齐摆在双峰驮筐里,为了保持黄瓜的新鲜度卖个好价钱,冬梅小心的轻拿轻放,尽量少碰掉几根刺。吴嫂带着她儿子刚从娘家回来,路过二狗家地头,冬梅说:“吴嫂,咋这么早往家赶呐。”说着放下篮子,从里面挑了七八根就奔吴嫂去了,吴嫂边摆手边说:“赶早回去给我闺女煮饭,我不在,不知道家里的那爷俩怎么饿肚子呢,咯咯,哎呀冬梅,你咋又是一个人,恁爹恁娘呢?我不能要你的黄瓜……”,推托中,冬梅说:“吴嫂,我不给你,我给我侄子侄女吃不行吗?再说,我这两驮筐也满了,你拿着赶紧回家吧,我也得赶早去镇上,早去好卖还贵点……”,吴嫂也不好再推脱耽搁时间,吩咐儿子拿着,嘱咐冬梅让她路上慢点,冬梅应了一声,吴嫂拉着儿子,边走边给儿子讲着这个善良傻大姐的故事……
冬梅骑上那辆老式大梁自行车,向镇上出发了,瘦瘦的身型,跟两个大驮筐显得不那么协调,但晨雾很快淹没了这个画面。
天大亮了,雾散了,冬梅还没有回来。二狗爹站在门口嘟囔着,这死丫头去哪野了。二狗和二丫也吃完早饭要去学校了,二狗站在门口左右张望着,对他爹说:“俺姐说好给俺们带作业本回来的,咋还没回呢?”他爹没理他,二狗识趣的拉着妹妹去上学了。二狗爹点起他的老旱烟,正要往家里走,不远处,国庆骑着自行车,疯狂的冲他奔来,车子有点不稳,国庆在他家门口来了个急刹车,慌乱中没看见绕在二狗爹脚边戏耍的黄狗,前轱辘压到了狗爪子,狗嗷的一声,叫的甚是凄惨,二狗爹骂道,你个兔崽子,没长眼啊,这么火急火燎的!国庆不接这茬,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冬梅…冬梅…,二叔,公路,快,冬梅…… ”,二狗爹听到这就觉得后脊梁骨发凉,大概猜出了些什么,手里的旱烟一直抖,回过神来,立马随国庆就奔公路去了。后来,听去帮忙的的村里人说,冬梅是出了车祸,天太早没多少人走路,那时候车也少,撞人的车跑了,冬梅许久才被人发现,车把上的包子都甩出来散落在地上,一小捆田字格的作业本还好好的在驮筐里,人们没提太多关于冬梅的惨状,只说她的大梁自行车报废了。也许都觉得可惜,不想多谈,彷佛不谈,冬梅就还好好的活着。
村里的人来来往往走过那三垄黄瓜地头,无不唏嘘,叹息着它曾经的主人。
打那以后,二狗爹安分了一年,后来老毛病又犯了,常听说被附近村逮着就是一顿胖揍。几年以后,大家都习惯了他的这个身份,都忘记了,他是个手艺人,木匠。只记得他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人了。
那年,二狗高三,成绩很好,有望考个名校。而那年二狗爹因偷窃被抓了判了几年,再后来没几个月,二狗爹死在了监狱里。据说,所里的人会经常揍人,不巧把二狗爹给打死了,所里的人傻眼了,开始瞒着,后来瞒不住了,就开始找着各种理由搪塞着。在县城教书的二狗的堂哥,一纸诉状把派出所告到了法院,终于,也许还有那么一点正义,所里赔了二狗家几十万,至于有没有人受惩罚却不甚清楚了。终于,二狗爹被拉回来了,准备后事。
那年,丧事办完后,二狗把门前二狗爹一直照看的花都铲了,那些花是姐姐当年栽的。门口不再鲜艳,二狗独留了一株不需要人照看的长相随心所欲的迎春花。没人在意这个破落的家,也没人在意他这个举动。
那年,二狗高考,成绩却勉强够个二本,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放弃复读,选择了一个一般学校,去学开船了,后来听说他经常出海出国了,挣了不少。
有一年初春回家,二狗在门口侍弄那株迎春花,我路过,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说,嗨!二狗!二狗转身看见我,又转过去,笑笑说,你这个小丫头片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礼数,二狗是你叫的吗?叫哥。我说,哟,二狗哥,多年不见,脾气长了嘛,咯咯。二狗无奈的笑笑看看我,我接着问:“哎,二狗哥,几年不见,你还是喜欢倒饬这花啊。”二狗哥分明身子怔了一下,手里的剪子也停下了,慢慢的说起话来:“三妹,你都看在眼里呐?”
被他忽然这么正经八百的叫妹妹可是稀罕,然而这次我竟然没打趣回去,异常的安静起来,二狗哥接着说:“那年大姐走的那天,我忍着泪往家跑,也许路不好,摔了个大马趴,磕掉了一颗牙,我趴在地上找着它攥着它,忽然委屈的想哭,一想我大姐,心里就堵得慌,只不过一夜没见就再也见不到,大姐再也不会嫌我不好好做作业而揪我耳朵了,再也不会因为我调皮拿大脚板踹我了,再也不会给我包饺子,再也不会骑着她的自行车驮我去耍了… …眼泪生生让我憋回去了,爬起来跑回了家。后来爹管理起了大姐的小花园,当作一种赎罪,我却恨起了他来,本来应该他个大老爷们骑车去卖的…后来,我连那个小花园也恨起来,恨他们在大姐走后仍无忧无虑活的自在…唯独小花园外的这棵我姐从大伯家移来给我的迎春花,我稀罕着,我姐说每到初春看见它发芽都觉得有劲”。
二狗顿了顿,看了一眼出神的我,扶了扶眼镜说道:我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我就来看看它,哪怕它枯萎着的时候,我爹走后,我只觉得被抽空了,我铲了那个花园,这里有她和他的太多痕迹。我选择了逃避,也选择了重新站起,嘿,你呀别小瞧了我这迎春花,我喂了它我当年那颗牙,它也把根给我扎住了,它是我在外漂泊的底气,走再远,我的根在这……”
“跟你小丫头说了你也不懂”他摇着头苦笑着,我若有似无的默许点头,转头望向那颗不羁的迎春花,好像刚生出很多嫩芽… 我说:“哥,以后出海多留点心哈,你心里的苦也都倒到海里吧……看,你的迎春花发芽了”,二狗抬眼愣愣看了我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小东屯,人来人往,快乐悲伤,平凡的故事交织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