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在响亮的电话铃声中惊醒,那种你深度睡眠到一半被硬生生打断的感觉,我相信每个人都懂。
我强睁开一只重度近视的眼睛,看了一眼屏幕。我妈。
离开打起精神挺直腰板,接通:“妈,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我妈还是那个皇后娘娘的语气,说,这都七点了,你不会还没起床吧。
我看了一眼表,六点五十。说,哪儿能啊这不起了吗,有什么吩咐您就说吧,然后露出了一张小太监的笑脸。果然,接电话时的表情能被对方接收到。我妈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别说起床气,就是一切脾气,在我妈面前,我都能收到的服服贴贴的。
一。
以前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的一切好脾气,都能悉数给家人。但那个时候的家庭,并不是如今这个。
少年时期的家庭结构很奇怪。姥姥,姥爷,大姨,大舅,姐姐和我。
大姨是姥姥家的核心成员,一切坊间八卦,采购支出都由她负责。大姨家的夏炎哥在市里定居,大姨父每日醉心打牌喝酒,脾气十分暴躁。大姨把姥姥家当成了归处。
而姐姐,是大舅家的女儿,舅妈离婚后没有把她带走。而我和她一样,因为父母无心力照管,就一并交到姥姥头上。
就这样一大家子人,过的无比和睦。我童年的所有美好,都在姥姥姥爷的琐碎吵闹,和大姨大舅的斗智斗勇中渡过。那时候的家,明亮的就像冬日的阳光,和煦温暖,在寒冬刺骨中把人照亮。
二。
长年累月的这样下去,我就总有一种感觉。在这个家里,我是主人,妈妈才是客人。她在幼时留下了我,而我却在满满的爱意中长大。
那时,妈妈来到姥姥家,姥姥总会招呼“祥怡啊,快给你妈沏茶,拿那个最好的茶叶”“快去,把稻香村的果子拿来”。我就手脚麻利的满屋跑,像个勤快的店小二一样,让客人宾至如归。
那时候,到了晚上,妈妈要走,我其实心里特别舍不得,但干脆就说,妈,你早点走吧,雪天路滑,你路上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她从不会为了我留在姥姥家里,就像我从小就想抱着她睡一觉,到现在都没实现。
小时候体弱多病,有的时候到了晚上,吃了药毫无作用,高烧不退。姥姥就用尽各种土办法,拔火罐,刮痧,拿药酒擦身体,总是折腾到半夜,我才累的睡着了。
姥姥拿手摸摸我的额头,说,唉,可算是不热了。
第二天,便是大姨带我去医院输液。儿科的大夫都认识我们这一家。从小,在医院里跑前跑后看我的,不是姥爷,就是大姨。我期待妈妈来,又不敢让她来,她来,看我一眼还是走了,小时候最怕看到的,就是我妈决绝的背影。怎么留都留不住。
三。
一路坎坷的终于长大。高二那年,突然遇到好多不顺利。那时候在大家的眼里,我数学成绩只有十几分,其他成绩再好,也与高等学府无缘。
姥爷是退休的老校长,他只是一直在潜移默化的教导我做人,对我的成绩从不关注。有一段时间,我很消沉。他对我说,祥怡啊,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我至今记得,他那个坚定,又温和的眼神。
只可惜就在那家,姥爷去世了。
突发心肌梗塞。
姥爷的离世来的太突然,年轻的我,根本无力承受。因为他对我的意义,就像其他孩子的至亲一样。我不能没有他们,就像他们不能失去我。
我和姥姥的状态,应该算是整整哭了一年。
有的时候上课,想起姥爷的音容笑貌,不知不觉,眼泪就爬了一脸。每夜入梦,梦到姥爷还是在家里,乐乐呵呵的给我们做冬瓜羊肉丸子汤。砂锅的热气氤氲,姥爷跑前跑后,我就屁颠屁颠的给他打下手。
姥姥悲伤过度,高血压和脑血栓加重,变成了轻微的瘫痪。只能持双拐走路。
那一年,我突然就成了姥姥家的负担,因此,被接回了自己的家。
四。
那时候我们的高考压力已经愈加沉重。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其余的时间,是做不完的作业。
在寒风中下晚自习,十点半到家,妈妈几乎都已经睡了。我就特别想姥姥。
姥姥脾气倔,谁接都接不走。她说,找保姆来家照顾我可以,反正我得死在我自己地盘。
我那时候还要避免去见姥姥,因为每一次去,姥姥都要吩咐保姆给我拿吃的,一如她吩咐我伺候我妈那样。
不能给保姆添麻烦,这样她才不会把气撒在老人头上,我那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想她就攒钱,爸妈会给我好多钱,我都省下来,准备周末下午放的半天假,去给姥姥买各种好吃的。
五。
后来,我考上大学了。姥姥很高兴,她的身体,感觉也慢慢好起来。进了大学我很努力,只是想趁着姥姥还在,让她看到的祥怡,在一点一点变好。
子欲养而亲不待。没想到这句话,竟在我身上,上演了两遍。
姥姥和姥爷一样,对我的期待并不是功名利禄,只希望我幸福。只可惜,在姥姥离开的那个冬天,我还是没能给她带个男朋友回来。
六。
姥姥去世之后,每一年的寒暑假,我就都没长时间的回过家了。实习其实很苦,没有什么工资,要贴钱租房,吃不起肉,水果也舍不得买。
但我还是愿意。耳边总有大姨哭着对我说的一句话,祥怡以后可怎么办呢,寒暑假都没地方呆了。
我抱着大姨说,是啊,我们都没有家了。
大家以后都只能各安天命了。
姥姥去世的时候,我跟妈妈是有争吵的。争吵不断。因为我一直哭,妈妈说,看我在家哭丧着一张脸,看见就觉得不爽。
我就离开了。从那个寒假开始了漂泊。
姥姥的葬礼我没去参加,因为我始终不敢面对,我最爱的人,躺在棺材里是什么样子。我不想相信姥姥已经死了,我一直都不敢承认这个事实。
我不想失去她。一点也不想。
姥爷的离开让我遗憾多年,而姥姥的离开,让我觉得无能为力。明知道她希冀的东西,我却没能做到。
七。
那一年真的承载了太多死亡。
几个月过去了,从不联系的姑母竟然给我打电话。她说,你三婶去世了,你知道了吗。
我第一反应是给我妈打电话,问她,她说,是啊,血癌,发现的时候就晚期了,从发现到现在才两个月,就走了。
我突然就抱着电话嚎啕大哭起来。我妈没有打断我,没有挂电话,就那么一直沉默着。
我当时哭的昏天黑地,对着电话那边的妈妈说,妈,你千万不要得病,千万不要死,以后我的零花钱都给你买各种体检,让你每周都去检查……
我是在那一个下午才突然意识到,父母其实都已经老了。我总是对老人们的死耿耿于怀,心存愧疚。却忘记了,父母现在,也是老年人了。
八。
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和妈妈的关系,一下子就像打破了多年的坚冰。我不再做那个矜持的女儿,当年妈妈全心全力在弟弟身上,我一直都识趣的不去打扰。
现在我在努力做一个不识趣的人。买了1000分钟的通话,每天晚上必给她打一通。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给她买礼物。逛街看到大码女装就会看看她穿不穿的下,知道她和姥姥一样喜欢吃零食,我每遇到一家好吃的店,都会买给她。
我妈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她只是选择了一种市井又热络的姿态,过着拼命工作的一生。她年轻时候洞察秋毫,现在俗气的闪闪发亮。我却越来越爱她。
上次,给她打电话,问,要不要保健药品,类似虫草什么的,她突然语气一顿,说,
“孟祥怡,你不要担心我。我知道你是怕子欲养亲不待。但我才五十岁,你姥姥走的时候已经七十五岁了。”
我站在路边。人来人往。我一动不动听她说完。
“你和你姥姥是隔辈。隔辈不是用来尽孝的,就像你以后的女儿,我能守护着她平安成长,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没有谁对隔辈的付出是指望回报的。也没有哪个老人,会希望自己的孙女因为自己而抱憾终身的。”
我听着电话里妈妈的声音,突然说了一句,妈,我想你了。
过年回家,给你带好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