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

远远刚来这家饭店的时候,除了一张还算清秀的脸,看不出是个完整的人了:穿得破破烂烂,衣服上沾满了污渍,大冬天的还踏着凉拖鞋,没有修剪指甲的五个脚趾暴露在空气中,冻得通红。我还以为他是来要饭的,正要告诉经理,问如何解决时,他开口了。

“你们这儿还招人吗?”声音是男生特有的低沉,我并不能从其中夹杂的口音中听出他来自何地。

“招的,你过来吧。”经理走了过来。在我的印象里,张经理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每天都带着浅浅的笑,即使员工们忙中出错,她也不会发火。这位来客被张经理领进去,估计是在协商来饭店工作的各种事宜。

鑫森港饭店坐落于上海,今年八月份刚开业。由于位置较偏远,附近没有其他饭店,竞争对手的缺少给它带来了较为红火的生意,每天下午几乎都爆满。因此店里的服务员一直不够用,客人一多起来,厨房间就临近崩溃的边缘,老板一直在招工。但可能是到一月份了,出去一趟都会被冻个半死,再加上临近春节,一般人都在提前享受着节日的喜庆,不愿意出门。因此来店里应聘的服务员寥寥无几。

在店里工作时倒是不觉得有多冷,不断地擦桌子、上菜,再加上店里时刻打开的空调,都让我错以为这个冬天很温暖。但下班了,感受着寒风打在脸上的痛感,踩着地上的积雪,我知道冬天还未过去。

第二天,远远来上班了。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此缺人的这家店,招收服务员几乎没有要求了,愿意长久做下去就足够了。这使得原有的几位服务员有点“持宠若娇”的意味,她们知道店里不可能辞退她们,做事便拖拖拉拉,能偷懒则偷懒,对店里规矩视而不见。我刚来时,还很疑惑这家店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时间久了才知道,是因为订了规矩也压根没用吧。

远远穿上店里的制服,透露出一股清爽之气。经理告诉我们,远远才十八岁,让我们多照顾他。除此以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他在楼上负责传菜,每次端菜下来,只会很冷漠地报一下台号。我总觉得他有点目中无人,便不愿意和他熟络。

过了几天,张经理安排他上晚班,只需下午来店里,加几个小时的班打扫卫生即可。此后上午便再没有见过他。起初他下午都会按时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工作的时候虽说话说,但还算认真,也没见他偷过什么懒。但每次见他,最能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黑眼圈,仿佛熬了一晚上。偶然一次听他的舍友说,他们白班下班时,回到宿舍,他还在打游戏。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每天下午总是如此疲惫了。打起游戏来真是不要命啊,我对他的兴趣又减少了一分。况且,听楼上的阿姨的抱怨,他也并非我想像的那么勤快,“远远这小孩儿学坏了,会躲懒了,一收桌子就不见他人影,老躲厕所里,非要我们去叫。”听到这话的张经理依旧只是笑笑,“他还小,慢慢教他吧。”我倒有些气不过了,都十八了,也不小了吧。但张经理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孩子”,不仅认他做了干儿子,还整天和他打打闹闹的。整个店里,远远也就和她处得比较好,想了一下,我也能理解她为什么如此偏袒远远了。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远远来这家店也有十几天了。他正变得越来越懒,下午三点的班能拖到五点才过来,下来端菜的次数也少了,总是看到另一个小伙子楼上楼下地拼命跑。我每次去楼上时,总会看到他蹲在墙角玩手机,不远处的包间里,几个阿姨在奋力地收桌。我对他的不满也随着春节的临近而增加。

我原以为,在我离开这家店之前,都会对他保持这种印象。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互不干扰就是。但转折总是发生在突然之间。

有一次他端了两道菜下来,放在托盘上的“走油蹄”散发着腾腾热气。我条件反射似的看到楼上端菜下来就立马就去迎接,手刚伸过去便感受到了这道菜的热度。“烫”,他轻呵一声。我也懂事地缩回了手,想等着他端到桌子面前我再把这两道菜卸下来。我看着他径直往前走,心想着要不要拿块抹布包着,却见他已在一张桌子前停了下来。好吧,再烫也得端下来。我拿出必死的勇气准备伸手,却听他又说了一声,“端着”。声音和他刚来时一样低沉,在喧闹的大厅里,几乎要被淹没。这声音里疲惫却又隐藏着威严。我糊涂了,我当然知道要端盘子啊。暗暗咽了口唾沫,我伸出手准备快速地把菜放到桌上。然而碗边缘太烫了,我刚一碰到就不得不放下去,心里懊悔不该在他面前丢人。这道菜是把整个碗放在锅里蒸的,刚一出锅就被端来了。碗周身的温度高得能烫死人,似乎再烫一点,它就要解体了。“端着”,他又念了一遍。他是在看我笑话吗。心里一横,又伸出了痛感还未消失的手。可碗实在太烫了,我被迫再次快速放下,比我端起来的速度还要快。我正准备回去拿块抹布时,远远又重复了一遍,“端着”,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次说完,他用下巴指了一下托盘。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原来是让我端着托盘,他来帮我上菜!求之不得,我立马接过托盘。他干净利索地端起一碗,转身端到桌上的空处。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我看向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好吧,习惯了。只是心里多了几分感激,在目睹了他把另一道菜也端上桌的过程后,我低声对他说了声“谢谢”。他毫无反应地走了,和往常一样,步姿充满了痞气。也不知他是没听到我的感谢还是不想做出反应。

他懒是懒了点,但人好像还不错嘛。这件事彻底让我原谅了他。当阿姨们又在饭桌上吐槽他偷懒时,我也不会在心里表示认同了。

“没妈教都这样。”有个阿姨在日常吐槽时对我们神秘兮兮地说了这句话。“他妈没教好他,所以他现在才这么懒。”我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这样中伤一个人实在太过分,正要出言反驳几句时,这几个阿姨却都在挤眉弄眼,埋头吃起饭来。我回头一看,果然,张经理就站在我们身后。吃完饭后,我缠着一个阿姨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和我说了句,“他没有妈”,不愿再多透露。是碍于张经理的面子吗?这个话题日后也没人再提过。

转眼间,春节到了。我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家里置办年货、杀鸡宰羊的热闹场景我也看不到了。家里的年夜饭都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这必然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我很多时候都觉得过年买这么多吃的和烟花爆竹实在太费钱了,何必非要走这个流程呢。但我爸每次都会用“过年当然得热热闹闹的”来堵住我的嘴,然后把手伸进钱包里继续给钱。但也有很多人热衷去饭店吃饭,一大家子聚在一张桌子上,谈天说地。因此,每逢过年,饭店的生意就异常红火,这几乎是店里一年中最忙的一天。

我们几个服务员早早就被交代,要提前熟悉菜单,看着菜单上菜,提前腾地方。我虽然还算个新手,可也渐渐能独当一面了。因此整个下午,也算是游刃有余地过来了。

透过没拉窗帘的玻璃门,我看到天渐渐黑了下来。时针指向八点,店里的客人也走了一大半了,只剩下一桌人。他们从下午吃到现在,还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们若是到点了还没走,我也得留下了值班——今晚要忙的事太多,晚班的几个人不够用。

“呯——”一张桌子前传来了清脆的响声。我知道又是啤酒瓶被打碎了。我自觉地拿起来扫把和簸箕,走到桌前才发于是,现他们的桌子上堆满了空瓶子。扫完地之后,为了避免瓶子再被打碎,我收走了几个空瓶子。于是,麻烦事来了。

这桌客人买单时,账单上显示他们一共点了十七瓶啤酒,可他们非说自己哪儿能喝这么多瓶,还一直嚷嚷着数酒瓶。我自觉自己闯祸了,不该提前收走酒瓶。店里客来客往地,什么人都有。逃单的事件也时有发生,我在刚进店时就被嘱咐,“一定不要让客人逃单,不然就要你自己买单了。”因此我一直都非常关注客人买单的事。到现在为止,我也一直没犯过大错。可今晚这桌客人摆明了是要讹我们,或许在我收酒瓶时,他们就预谋好了这出大戏。

我自知帮不上忙,只好远远地躲开。太晚了,经理和老板都走了,店里只剩下几个服务员和收银员。大家都是新手,也不知该如何解决这种事。空荡的饭店里,一个女人尖锐的嗓音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怎么可能有十七瓶,谁让你们把空酒瓶收走的。”她明知道监控录像里,桌上的酒瓶有一部分被挡住了,根本数不清有多少瓶。陷入深深自责的我对他们的行为甚是无语,这可是年三十啊,十块一瓶的啤酒,有必要吗?刺耳的女声还在响着,我听着不胜其烦,心下一横,决定把酒钱付了,总比被这群人缠着好。正要走过去调解时,远远下来了。

他可能也听到了楼下的动静,到收银员那儿了解了一下情况,又迈出“六亲不认步伐”,走到了这桌客人前。“酒钱我付,你们把菜钱结了,然后走人。”他低沉的声音即使在如此大的空间里听来也并不十分清晰。我和这桌人一样,呆住了。

吵吵嚷嚷过去之后,饭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服务员还有收银员。我仍在回味刚刚的事,发了消息给张经理,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直安慰我说没事,并保证不会要远远买单的。我松了一口气,步履轻快地来到楼上准备告诉他。他一如既往地在墙角玩手机,看到我上来后,他估摸着也到点了,就起身开始搞卫生。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想着先帮他把卫生搞了算了。我们十分有默契地一人打扫了两个包间,整个过程中我们一句话没说。扫完地后我发现拖把在女洗手间里,就进去拿了出来。远远看到了拧巴的拖把,眉头一皱:我忘了先涮拖把了。正要转身进洗手间涮时,他一把夺过拖把,径直走了进去:这可是女洗手间!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仿佛此时我才是一个擅闯女厕的变态。“他妈没教好他。”此刻我又想到了那个阿姨的话。这种言语攻击相当刺耳,但我看着他如此不避嫌地公然进入女厕,不禁认同了这句话的实质,只是表达方式有问题而已。他涮完拖把后,我们一起沉默着打扫完卫生。直到最后,我也没能说出口,说一声“谢谢”。

第二天一早,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来到饭店。正扫地时,隐约听到一个厨师在和张经理说着什么,“……走了……今早四点多,铺盖都卷走了……”我心里一沉,但愿不要是他。可下面张经理的话彻底让我死心了,“干儿子跑了,昨天刚发的工资,今天就走了啊。”一向温柔的张经理此时也变了腔调,有气愤,有疑惑,但更多的该是失落吧。

我也失落。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正在洗漱时,听到宿舍里张经理正和几个阿姨说着什么,我停下握着牙刷的手,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果然是关于远远的,

“他刚来的时候穿得真是像个叫花子,我实在看不过,私底下拿出两百块钱,让他好歹买身像样的衣服。”

“他爸和她妈妈离婚后,他爸带回来一个后妈,后来他一巴掌把他后妈扇走了。”

“……”

我想起来年三十那天我们收拾好要关门时,他一直坐在楼梯上,没有抽烟,没有玩手机,一直在看着这家店,坐了好久,好久。仍然保持着放荡不羁的发型,瘦小的身体在阶梯上只占了很小一部分。他就这样坐着,坐到我们两个人都走了,他还保持着原样。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十八岁的少年。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530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6,403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120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770评论 1 27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758评论 5 36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49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21评论 3 39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75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931评论 1 29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59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51评论 1 33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10评论 4 32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004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69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03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042评论 2 35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93评论 2 34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