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记不清我有多久没收过信。
才回来三天,就收到兴宁市作协罗雨君老先生寄来的包裹。内有他以及作协同志写的三本书。罗老先生的书《冬去春来》还夹着一页信纸,钢笔竖写,叙说三天前文学群与兴宁作协交流之事,并云:文学写作这条路,是人烟稀少同行人不多的偏僻而又坎坷的小路。我虽与罗老先生仅一面之缘,但文友相惜互勉之情已跃然纸上。
我也记不清我有多久没回过故乡。
我的故乡白叶村距离兴宁以东30公里,在兴宁与梅县的中间处。从兴宁的径心“五马归桥”牌坊经过潭头村走十公里就到白叶村。兴宁是我回乡的必经之路,但却从没一次停留。我记得1985年第一次回乡,要走十个小时。白天在从化出发,到兴宁已是晚上。三天前的“五一”假期,我们一行人在热心群友、兴宁人辉哥的带路下,高速一路顺畅,只三个半小时就抵达兴宁。这次出游还专门制作了“‘五一’兴宁文化之旅” 的横幅,我期待这是一次独特的文化之旅。
下高速第一站,我们来到兴宁郊外的真爱农庄吃饭。农庄的名字特别,招徕食客的手段也特别。农庄养了一只孔雀三只乌鸦,还有猴子。菜式也很特别,是很有特色的兴宁几味。酿豆腐,染上红曲,红红的吃出喜庆。还有酸菜猪红煲、葱花水晶萝卜丝丸、白糖糯米粄,搭配奇特,但很兴宁。
饭罢驶上大公路,赫然见“墨烟张”斗大路牌。原来真情农庄旁边隐藏一个叫大社下的制墨村。辉哥早在半个月前就打点这次兴宁之行。设计行程,安排食宿。这次回乡还带着几本介绍兴宁的书籍,其中一本《跟捱转兴宁》刚好介绍到“墨烟张”传承人张汉昌。我们按图索骥找寻,结果在一间院落长着几棵高大南洋杉的破旧祠堂找到老人当年的制墨工场。从附近村民口中得知,张汉昌已于去年过世了。正当众人惆怅之际,人群里竟然站出张汉昌的儿子,说带我们去找另一位制墨师傅张洪昌。
张老汉今年78岁,长脸宽鼻。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在金鉴堂老屋内的一口大铁锅熬制牛皮。大铁铲搅动时,白烟弥漫,一片片黄皮在粘稠的汤汁中翻滚。老人神情专注,仿佛他搅动的不是牛皮汤,而是一大锅鱼翅羹。牛皮熬烂成浆后,和上松烟墨粉,千揉百搓制成韧实的墨团,然后用木锤把墨团在墨砧上千锤百炼,最后置于墨模中压制成墨条。张老汉开锅,并不是重操旧业,而是明天有电视台拍摄,所以又重新支起大锅。墨烟张早在30年前就式微,张老汉如今是硕果仅存的手艺人。大社下制墨源于200年前,由路过此地讨吃的安徽墨匠传授。最鼎盛时有200多户墨坊,家家制墨,鏖烟四起,连天空飞过的麻雀都是黑色的。墨户皆姓张,是唐相张九龄后人,制作的墨条因而叫“墨烟张”。张老汉制墨尘封已久,他拿出仅余的几根墨条给我们观看。墨条古拙,粗糙不整;质硬如铁,声敲似磬。
告别墨烟张,我们探访辉哥老家福兴街三里村。取道五里村时,见到了五里文化公园内的大黄屋,这是兴宁随处可见的典型民居围龙屋:祠堂居中,两边民居向后围成半圆。围龙屋前低后高依势而建,围龙闭合如寨保一方安宁。半闭合的围龙屋由全闭合的福建圆形土楼演变而成,状如南方祠堂与福建土楼的变体,但与村前的半圆形风水塘一合,又呈圆形。大黄屋坐西向东,又叫“千顷堂”,因村有良田千顷而名,清道光帝曾赐“良田千顷”牌匾。千顷堂始建于明正德年间,距今有600多年历史。全屋计有七厅180房,建筑面积3600多平方。大黄屋曾作过周恩来率黄埔军东征讨逆行营。这里走出过革命志士、商贾名医、足坛猛将,乃至一省之长。
辉哥老家三里村的“大夫第”也是一座围龙屋,又叫丘利美,为丘姓族人聚居地。大夫第面积虽小,但精美甚于千顷堂。门面简朴不起眼,但进入内堂,两架十一梁的抬梁架承托起恢宏的气势。每条梁、架之下均有繁复木雕,浮刻仙鹤祥云、葵花锦鲤、喜鹊梅花等。瓜斗承柱则呈奇特的八爪鱼状,形如外星之物。千顷堂、大夫第只是兴宁围龙屋的冰山一角。兴宁遍布围龙屋4200多座,因而又有“围龙屋之乡”美誉。
第二天一早,我脱离大部队,由梅县的利文堂弟接上直奔白叶村。经过五马归桥,经过潭头村,故乡白叶村远远出现在我面前。村子旁还是那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广阔稻田,时值初夏禾苗挺拔翠绿。35年前的盛夏,还是那一片稻田,我和本家小弟在田间玩耍打鸟;11年前的深秋,还是那一片稻田,二叔的送葬人龙从边上缓缓走过,我和本家族人痛悼亲人的离逝。
我久违的故乡,我又回来了。
经过廷义公祠,经过承子第,祖屋安国庐远远出现我的面前。它依山建在一棵百年梨木树下。枝繁叶茂的大树如同守护神,忠实守护百年老屋的安宁。安国庐是我的太爷余彩卿营建的一厅六房的客家大屋,屋首有“安国庐”门楼。太爷传下四子,除长子走南洋渺无音讯,其余三子开枝散叶。最小的儿子育下长子、我父亲等八个子女。祖父余云祥一生勤勉,忠厚待人。年青时打猎采矿经商,生意失败后一世为农。父亲余光权当兵当记者当领导,青年进取,中年实干,老年淡泊。80年前,安国庐落成之时的第一场喜宴,就是父亲的满月酒。如今,它也如同一位老人,垂垂老矣。去年祖屋得到翻修,行将倒塌的门楼与屋顶重建,古铜色的老墙刷白一新。
白叶村——于我,是不常回的故乡;于老父,是回不去的故乡。我默默打开了微信视频,让远在数百公里外的老父隔屏目睹。
离开白叶村,我去兴宁探望了父亲最小的妹妹淑香阿姑。她因为摔伤了膝盖,暂住孙女的汽修档。我上了二楼,叫醒了姑姑,她一下把我抱住了。阿姑排行小八,也是古稀老人了。我又默默打开了微信视频,让相隔数百公里的兄妹隔屏交流。阿姑说:阿哥,等我腿好了,我就出来从化找你。父亲说:阿妹,要保重好来啊。中午表兄弟们弄了一桌子菜,有鱼有鸡有番鸭有猪脚,生怕没有把天底下的肉上尽。
下午我再与大部队汇合,参观了兴宁学宫、两海会馆,与兴宁作协、兴宁一中的作家、老师交流。我逐渐走进兴宁人文历史的深处。
兴宁建县于东晋咸和六年(331),距今已有近1700年历史。兴宁位于兴宁盘地,四面环山,百里宁江自北向南贯穿盆地中央。因境域有兴宁河(今五华河)流经,此地因而叫兴宁。又因古时兴宁设齐昌府,又称齐昌。兴宁全市面积2075平方公里,人口117万。兴宁县治为兴城,南郊有神光山,宁江由北向南穿城而过。这与从化县治街口背山面河的格局相似。宁江上接东江,下达梅江、韩江,因沟通粤闽赣成为三省商贸中枢。江西米、潮汕盐、兴宁布均在宁江中转,因而有“小南京”之称。位于宁江西河桥西侧的两海会馆是数百年商埠的见证。它建于清嘉庆十一年(1806),为在兴宁经商的海阳县与澄海县潮商营建,因而叫“两海会馆”。虽然我们只能隔着围墙观望,但其高大的厝角,依然让人感觉到潮汕府第的威严以及潮商车马舟楫的繁华。位于百年老校兴民中学内的兴宁学宫则是崇文重教的见证。它始建于南宋,元毁明建,距今有700年历史。我们走过石质棂星门、泮池,来到红墙黄瓦的大成门前。虽然重门深锁,但高墙大瓦、五彩斗拱,依然让人感觉到一代代文人学士在“万世师表”的感召下奋发图强的身影。
而我们与之接触的当代兴宁文化人,个个文质彬彬、学富不显,并让人感受到浓浓的客家情。兴宁作协的刘波中、李启新两位副主席等五人亲自在兴宁文艺之家接待我们,互赠书籍,交流文学。我与坐在身旁的罗雨君老先生闲谈得知,他是潭头人,竟是我的“隔壁老乡”。罗老先生是台属,一生经历曲折,早年到台湾的父亲30年后才父子相逢。罗老先生虽年届古稀,却老骥伏枥笔耕不辍,去年结集出版了散文集《冬去春来》。兴宁一中的副校长张竞新、广东名教师温利英等亲自领我们细细走了一圈校园。兴宁一中是始建于1906年的百年名校,人才辈出,留下“一桌两院士、一校六国脚”的佳话。
第三天我们一行人游览了文峰塔、古城墙。兴宁市文联的年刊就叫《文峰》,所以我们得知此塔的存在。这又和从化相似,县城也有一座文峰塔,都是一方水土祈愿文运昌隆的见证。在去文峰塔的路上,我们偶遇一队送葬队伍连忙回避。客家丧葬风俗,长长的送葬队伍要穿街过市,以示逝者最后的哀荣。前列一队仪仗队打响小鼓小镲,一队弦乐队吹奏弦曲,竟是《童年》曲调,可能是要引领逝者回到“童年”。然后是覆盖红布的棺材。后面跟着一队长长的打着花伞的送葬人龙。
文昌塔坐落在一个叫长陂岭的小山岗上,建于清嘉庆十九年(1814),为九层青砖塔。底层两座正方形,两层之上为八角形。葫芦串的陶瓷塔顶专程从佛山定铸运来,光运费就花了一百多两银子。文昌塔锁在高墙之内,我们只能外观。幸好塔下有一大片狗尾草,在阳光下闪耀白光。文学群的美女们欢呼雀跃争相留影,失落之情一扫而光。
兴宁明代城墙位于老城中心石光街。兴宁砖城始建于明成化三年(1467),明清两代续修。城墙高6米,周长2000米。有东门平远,西门阜民,南门迎薰,北门拱辰。我们参观的是现存一段一百多米的城墙以及北城门“拱辰门”。我流连城脚,发现了很多刻字城砖。从阴文到阳文的繁体“城砖”二字,显示城墙不同的建筑年代,年代越往后,墙砖制作越不讲究了。我上城墙参观,但游人甚少。从群友偷影我的照片所见,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徘徊在城墙上。后来我刷微博得知,这个“五一”假期全国各地著名景点被挤爆,人被挤哭,非著名景点却少人问津。人们似乎陷入一个误区:非扎堆著名景点不能了解风土人情之深。我这次兴宁之旅确实独特另类。
下午参观另一处明代遗迹、神光山北麓的墨池寺。这里有一口石泉,兴宁科举史上功名最高的罗孟郊曾在此习书洗砚,因而得名“墨池”。故地如今有明万历兴宁县令陈应荐手书“墨池”石碑、探花书院等物。神光山原名南山,得名也因罗孟郊而起。相传罗孟郊家贫早年丧父,连油灯也买不起。但他有鸿鹄志,在神光山下结庐苦读。一晚梦见山神显灵,说要采来五彩祥云供他读书照明。罗孟郊梦醒后果见山顶神光璀璨,通宵达旦读书也不觉困倦,神光山也由此得名。明代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祝枝山任令6年,遍游兴宁,曾赋诗《游神光山》:山灵我为乡人问,更许何年会有光?罗孟郊(1092——1153年),兴宁县刁坊镇罗坝村人。北宋宣和六年(1124)殿试中探花,官至谏议大夫、翰林院学士。时值金人侵宋,国运飘摇。罗孟郊刚直不阿,不与奸臣蔡京、秦桧之流合污,曾组织万人上书,拯民族于时难。罗孟郊的正直,成为兴宁千古高光。
离开兴宁的最后一站,我们一路向北驱车30公里,参观“白鹤仙师”景区,登顶海拔600多米的白鹤观。时值黄昏,山脚下的丘陵如长龙横亘,客屋星罗棋布其间。极目千年客地,我身体内流淌客家基因的血液再一次涌动起来。
2019.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