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我们毕业那年,已经多年不再担任教职的校长,突然在晨会宣布他想复出,计划担我们一年的化学课,这时他已经临近了退休的年纪。
不理解校长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决定是源于什么,讲这些课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工资拿,难道完全是他内心一个念想?想在退休之前再体味一番做老师的滋味?
于是身材高大,实际非常虚弱整天吃药的校长,除了每天无所事事从校园大门信步到教学楼前,浇花铲草,开大会通报消息,有了一件新的事情做,在办公室备两个毕业班的化学课,把之前的化学老师打发了。
初中读了两年的我们,对校长的为人处事也算有些熟悉。他患有严重的近视眼,学生在他十米外打架斗殴,校长都不会察觉加以喝止。平日的他安静低语,没一个当领导的样子,倒像是一个小老头守着他的土地,修剪施肥,等待远在前头的丰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凶人,但沉默的形象在学生眼里还是扭曲成了严肃凶恶。他的乐趣似乎更多集中在广播室,这位校长的老土陈旧的音乐品味,在每个课间饭前饭后,通过他设置的广播站弥漫整个校园,遭到很多学生的唾弃。
校长是个极为热心的人,初二那年学校建了新的住宿楼和食堂,住宿没什么问题,但新食堂更换,许多学生没有自己的饭碗,就养成了不喝粥汤的习惯。他忧心如焚,常常愁眉苦脸,生怕学生长此下去身体受损,长不大个。就跑到制瓷碗的厂子,订了几百个瓷碗瓷缸回来,旁边冲印上红色的漆字。但瓷碗盛粥太烫,又是上一代人吃饭的把式,娃娃们(尤其是女娃娃)不爱用。校长不厌其烦,又去一家碗厂弄回来双层的不锈钢碗,解决了学生害怕打粥烫手的问题。后来我与同学好事地鼓吹砸一砸饭菜质量越来越差的食堂,信息没把严被校长知晓,他迅速召开大会两边讨好,一说我们学生学习苦,吃不好食堂罪恶滔天。一面又说食堂也赚不多少钱,还常被学生调戏欺负。后来几个日子,他便常在食堂蹲守,监督食堂工作人员的行为,不忘呼吁学生排队。
那一年的教课,也可以看成是校长一个人的岁月怀念。他多年被深埋的激情,在那时全然释放出来,震惊了我们和许多老师骨干。起初我们以为听校长教课恐怕会紧张,但几堂下来不少学生发现他们实在太喜欢听校长讲课了,其他老师无情地被比下去了。在他的课上压迫我们的学业被抛掷一边,我们只是钟情于那些化学知识,想明白更多物质用字母怎样代替。那是一种在其它老师身上从来不曾看到的状态,一般课前还有半个小时,校长便迫不及待进班,不讲课也和一些学生闲扯会天。下课铃落,他讲的正酣就再讲到上课,其它老师在门前苦等许久,他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用拟人的方式讲述那些不易理解的分子运动,更多时候,用许多笑话穿插着,离题万里信马由缰,一堂课从没有止歇下来让学生自习的时刻。他讲的笑话大多脱胎于自身的经历,他年轻时到外求学,和同学做实验发生的诸多意外。上世纪末这座校园周围的景观。听得我们新奇不已,笑得人仰马翻。想来他若是写小说也一定是笔力深厚的作家,像他爱讲一个人爱吹牛夸自己买的鸡特别肥:“我买的鸡肥的很呀,真肥,五斤八两,放放血蜕蜕皮,还有七斤二两呢!”那时校长同我们一样鲜少接触网络,这些段子多半都是自己想出来的,讥讽人性、嬉笑怒骂。
他讲完一个故事,总不忘提醒:“我讲的这些,你们到外面可以跟别人说,但千万别说是校长我讲的。”究其原因,校长可能是怕我们这些学生的讲述水平不佳,一个好故事传来传去传坏了。那些只有校长一个人拥有的回忆,从没有学生忍心打断。校长讲了一课,便少了一课,对我们亦然,这些故事,退休后的校长还有机会讲给学生听吗?他有时会情绪低落,显得悲伤懊恼,说自己在外面可能得罪了什么人,明年大概就要卸去校长的职务。
渐渐,有很多学生已经跟校长混成了朋友,所有学生也已不再怕他,拿他当老顽童。冬天下雪,我们打雪仗把班级弄的一团糟,把窗户玻璃砸烂。校长见了,也只是喊我们打扫一下就没事了。而我始终没有想和校长厮混的心思,只是校园路上碰头喊上一声“校长”。校长却似乎与我无比亲昵,直呼其名,问问家中琐事,搞的我很是不好意思。
有时他也在傍晚走进班级,喊上我们几个,帮他到菜园子挑水,或者是收割土地上的小麦。彼此嘻嘻哈哈,无所顾忌。后来化学物理加试,我们到他的菜园偷菜,被他好追一场。
我记得有一次拿了班级第一,哥哥成绩也极优异。学校开家长会,想让我的父亲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讲述育儿之道。回家我便写了一份稿子给父亲,到时上台随便念念好了。但临场父亲却不愿上台了,那似乎是父亲为了保护我的自尊,他没有太够的文化水平。校长见此,就在前台用话筒招呼父亲:“老同学,来讲讲嘛。”父亲摇手,校长求了好一阵,只得罢休。然后我知道了原来校长曾是父亲的同学,又多多少少有一丝怨恨校长,他是用老同学今天殊途的差距来伤害父亲吗?
在中考之前,我与校长在门口相遇,他拉我到一边,喊了声我的名字,说了类似这样的一段话:“你和你哥都在上学,家里负担肯定重。你也不要想太多,就好好读,等读大学时,你们可以一个个走……努力吧。”校长贴在我耳边说的这段朴素的话,很长时间我都还记得。
电影《鲁冰花》讲述一个理想主义的老师在山上的学校发现一个很有才华的好苗子,但教育体制的不认同,孩子家庭的辛酸穷困,都让老师无能为力,他只有一份朴素的悲悯之心,怀着深沉的祝愿,还是极不甘地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
校长的话,好像是一个善意的警醒,早早点清那时我还没有接触到的残酷事物,是希望我能顺利渡过吧。他太懂得生活哲理,知道书本知识给予不了孩子的内容。他明白带过的这些学生,在未来的五六年,就会陆续一个个地被生活吞没,很多孩子连大学也进不了。这是乡村教育的困境,捆缚着他的无奈。
另一部电影《霍兰德先生的乐章》则让我意识到,教师这个职业不适合功利心太重的人。
霍兰德一心想写出属于自己的一部交响乐,教学最初的念头也是图着学校能有很多空闲,但前提是对需要帮助的学生视而不见。他不是那个脾性的人,常常留下来帮助弱势的同学,甚至差点错过儿子的出生。他的时间被占据了,他的心思也被学生占据了。最后,他当然没能写出交响乐,但在他退休的那天,无数学生出现来感谢这位恩师。
教育不是生意,除了传授知识,教师是唯一一群有很多机会把自己一生宝贵的宝贵经验,和对美好的向往以恰当的方式传递给孩子们的人。
我当然也遇到各种各样的奇葩老师,有些老师为了赚点外快,同时做三四个生意,上课三句不离钱字;高三时碰到的老师更是在课堂上直言自己留了一手,更多好料在他的补习班;也有老师每年例行公事般的寻学生替考,大赚一笔,置自己的形象跌入谷底也毫不在意;有老师平时讲课稀烂,要选拔的关头却用了不少心思安排卧底上课答题,好升级到高级教师……
为师者,做事考虑的不能总是自己的利益,因为有徒者方能为师,传授给别人东西这个动作存在,师这个职业才能存在。
如同曹郭撕逼中,无论对错其他,郭德纲都不像是一个师者,他只看到学生未来能否给他的价值荣耀,而不希望学生本人有更远大的发展,见不得他好。
我知道,谈到教师我们总免不了太过理想主义,我们把这世间所有美好的期许都投射到教师身上,认为他们理所应当地应该安贫乐道,做一棵抵抗时代的坚强稻草。但他们也要生活,这份职业并不崇高,他们大多数人仍像市井凡人一样,有一个简单的内心,有属于他们的生计安排。
我们得承认,我们的教育很糟糕,其中一部分原因恐怕便是,我们有一群太一般的教师队伍,而它的形成,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
很多老师经常这样自嘲:当初成绩拔尖的我,在这做穷酸老师,成绩差劲的同龄人很多成了大老板。
教师的工资之低,蛮令人震惊。在“笑贫不笑娼”的主旋律下,教师这个职业很难得到真正的尊重。我们把孩子交给老师的时候会对老师尊敬有加,但回到家便会立刻教育孩子说: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当个老师。
为什么教师的工资这么低?非要逼的教师都不务正业搞个副业,然后不忘把商业思维带进校园?我想,大概,可能,就是,教师门槛过低,后备力量过于泛滥。
承认吧,考教师资格证的同志们,这个证件无非是你使出的缓兵之计,既不是出于对教育的热忱,也不会把这个职业当作首选,只要稍微有点出路这个证件便会束之高阁;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当下中国,教师绝不会成为“精英”们的选择。
教育这个行业难道不应该是交给最优秀的一群人吗?现实是,它是很多人糊口的工具而已,我们见惯了太多只会念书本的无能师辈,也见惯了太多有违师格、人格的一群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这样看来,他们的确不该拿高工资。市场经济的今天,能填充这个队伍的也只能多是太过普通的师资。
教师应该成为令人向往的高薪职业,高到完全不必做副业,搜刮“学生”财,不必再为五斗米折腰,高到让相当部分的人从“金钱”上都能尊敬他们的地步,高到大批教师渣滓连进学校的大门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人才才会渴望成为一名教师,我们也不再总拿情怀要求他们或崇高或伟大。
回想教导过我的老师们,我清醒有些老师的帮助,用什么也报答不了。有些老师,却永远不想再回忆起他们的一言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