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毛姆先生,您好!您知道我是您的忠实的粉丝吗?
毛姆:我,并不知道。
家明:我们是同一天生日呀!一月二十五。
毛姆:哦,这样子。
家明:您怎么看待被别人称为毒舌呢?
毛姆:我不太理解为什么别人会觉得我毒舌,我只是个现实主义的作家,大部分时间,我只不过把人性中共有的一些嫉妒、欺骗、虚伪与虚荣写出来,我承认,我赞美的角色不多,这一点,我很节制。
家明:我觉得您是个很棒的现实主义的作家。可能是您洞察力太敏锐,灼伤了不少人,当您剖析你笔下人物的同时,也嘲讽了不少世间人。
毛姆:谢谢!我的作品中几乎没有穷凶极恶的人。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到美德。作者更关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
家明:嗯,了解人性。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我们做到了解就已经足够了。
大部分读者认识您,都是通过《月亮和六便士》,您成功地塑造了一位为了理想而死的一位画家,您当时是如何想到写这么一本书的呢?
毛姆:有人写信给我,提到我的《人性的枷锁》里的主人公只顾着仰望圣洁的月亮,却忽略了脚下的六便士。我认为这个说法很好。后来,我以高更为原型,便写了这本《月亮和六便士》。
家明:我自己也喜欢画画,对于油画的喜爱,还是在看了《月亮和六便士》之后。不过,您笔下的斯特里克兰德,在生活中一定很讨人厌,尤其是女性。
毛姆:对,他是一个惹人嫌的人,但我还是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我所谓的伟大不是走红运的政治家或是立战功的军人的伟大;这种人显赫一时,与其说是他们本身的特质倒不如说沾了他们地位的光,一旦事过境迁,他们的伟大也就黯然失色了。人们常常发现一位离了职的首相当年只不过是个大言不惭的演说家;一个解甲归田的将军无非是个平淡乏味的市井英雄。但是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伟大却是真正的伟大。
家明:他不走寻常路,他的行为超出了社会主流意识所能接受的范围,这种人在文明社会中一定是遭嫌弃的,他的一切都是为了艺术服务,很多人是不能明白的。
毛姆:你可能不喜欢他的艺术,但无论如何你不能不对它感到兴趣。他的作品使你不能平静,扣紧你的心弦。在我看来,艺术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艺术家赋有独特的性格,尽管他有一千个缺点,我也可以原谅。我料想,委拉斯凯兹是个比埃尔·格列柯更高超的画家,可是由于所见过多,却使我们感到他的绘画有些乏味。而那位克里特岛画家的作品却有一种肉欲和悲剧性的美,仿佛作为永恒的牺牲似地把自己灵魂的秘密呈献出来。一个艺术家——画家也好,诗人也好,音乐家也好,用他的崇高的或者美丽的作品把世界装点起来,满足了人们的审美意识,但这也同人类的性本能不无相似的地方,都有其粗野狂暴的一面。在把作品奉献给世人的同时,艺术家也把他个人的伟大才能呈现到你眼前。探索一个艺术家的秘密颇有些阅读侦探小说的迷人劲儿。这个奥秘同大自然极相似,其妙处就在于无法找到答案。斯特里克兰德的最不足道的作品也使你模糊看到他的奇特、复杂、受着折磨的性格;那些不喜欢他的绘画的人之所以不能对他漠不关心,肯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也正是这一点,使得那么多人对他的生活和性格充满了好奇心和浓厚的兴趣。
家明:只能说我不太理解他的艺术,我更喜欢莫奈。还有我觉得,很多女性不喜欢你,可能是你粉碎了她们的少女心。
相对于《月亮和六便士》,我更喜欢的是您的《人性的枷锁》与《刀锋》。《人性的枷锁》看了,自己很有同感,也许您书中菲利普的心路历程正是每个青年的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迷茫、躁动、不安,渴望爱情,又受爱情的煎熬。《刀锋》中的拉里,追寻人生的意义,很有哲学意味。我曾经也有一段时间,想抛弃一切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样子,树立自己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毛姆:《人性的枷锁》是我自己的半自传体小说,写《人性的枷锁》的时候,我已经40多岁,四年后,我写了《月亮和六便士》,而写《刀锋》的时候,我已经70岁了,心态不一样,你可能看到《刀锋》中的拉里不再有斯特里克兰德的偏激的一面,也不再像菲利普那样迷茫了。
家明:的确是的。您的《面纱》,我也读过,电影我也看过,不过我很不喜欢电影改了结局。我的理解,您主要想通过描写凯蒂的虚荣与欲望,最终得到救赎与精神升华,然而,电影表现得却太过于美好、感人,如同电影海报中的山水一般。
毛姆:当我写完一部小说并发表,它就不属于我了。对读者来说,唯有自己对一本书的理解,才是最重要的,即便全世界没有人认同你的看法,也全然没有关系,因为你的观点只有你受用。你正在阅读的一本书,对你来说究竟有多大意义,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家明: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记得您最喜欢的自己的作品是《寻欢作乐》。
毛姆:我自己最喜欢的书是《寻欢作乐》,我在那本书的序里也有提到。年轻的时候,我跟本书中我称作罗西的那个年轻女人关系十分密切。她有重大的、令人恼怒的过错,但是她长得很美,人也诚实。我和她的关系正如这种关系一贯会有的结果那样后来结束了,但是我对她的回忆年复一年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她写进一本小说。
我喜欢《寻欢作乐》,因为那个脸上挂着明媚可爱的微笑的女人为我再次生活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
家明:原来大师也是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