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凡每个月都会回原来的家里住几天,她和姐姐的房间还保留原来的样子,只是里面的东西少了很多,书架和衣橱都空了。
张更生虽然很关心女儿们在新家的近况,但他很少主动问起这些。如果女儿说她们过得不好,张更生会内疚和自责,婚姻的破裂导致他没法给孩子们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如果她说她们过得很好,新爸爸也对她们很好,张更生更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回应,毕竟,那样的生活是另一个男人给的。
但张小凡总会在无意间提到那些事:叔叔带她们去饭店吃饭、叔叔给她买了一整套哈利波特的书、自己常常跟方子杰吵架、妈妈总是帮着方子杰说话、姐姐带她去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电影。这些日常小事组成了母女三人在方家的生活,张更生每次都仔细听着,然后露出相同的笑脸,再在事后拼凑出张小凡描述的完整画面。
“爸,妈会再给我们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吗?”张更生坐在院子里看报纸,张小凡突然问道。
虽说杨红花的年纪可以算是高龄孕产妇,不易怀孕,而且对于生育来说,也存在很多风险,但以现在的医疗水平,也不是不可能。张更生对此没什么看法,已经是方家的老婆,为他们家传宗接代也是应该的,只要他们一家对自己两个女儿好就行了。
“你呢?你想要弟弟或者妹妹吗?”张更生问。
张小凡摇摇头,说:“有一个方子杰都成天跟我们作对,妈妈总是帮着他说话,再多一个,我跟姐姐恐怕会被赶出那个家。”
张更生听到这话觉得很难过,但他还是摸摸小女儿的头,安慰她说:“不会的,没有谁会把你们赶出去的。”
张小凡蹲在张更生旁边,抬头看着他,说:“明年姐就要上大学了,那个家就没有人陪我说话了,到时候我会经常回来的。”
“你妈不是在,她会陪你说话的。”
“很多事她不愿意跟我说,她说说了我也不懂。”
“你妈还把你当作小孩子。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但要提前跟你妈说一声,别让她担心。”
张小凡点头。
下午,父女俩在院子一起和面、擀面皮、包包子,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结束。张更生问女儿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张小凡知道家里没什么吃的,便说一会就走。又磨蹭了一会,张更生又问女儿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张小凡还是说不吃了,回去再吃。
过了一会,张小凡走到张更生面前,支支吾吾地说:“爸,你有钱吗?”
张更生把手上的香烟塞到嘴里,一边从口袋掏钱包,一边问:“买书吗?要多少钱?”
张小凡低着头,小声说:“不是的,是妈让我问你要的。”
张更生一愣,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当初离婚的时候,杨红花说的很清楚,两个女儿她来养,但就算她另嫁,作为孩子的父亲,张更生也必须支付女儿们的生活费和教育费,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自从杨红花再婚后就没再出去上班,也从来没问他要过一分钱,女儿不断有新衣服穿,几个人常常一起去近郊游玩,张更生认为新丈夫有足够的能力给母女三人更好的生活。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对于两个女儿,他始终是有责任的。
“等一下,我去拿。”说着,张更生转身进了房间,一会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信封。
张小凡看不出这是多少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接过钱,应了两声。
“家里现在就这么多,要是不够,让你妈再跟我说。”临走前,张更生说。张小凡把话记在心里,回去原封不动地带给杨红花。
杨红花收下信封,抽出一张递给张小凡,张小凡开心地回了房间。
其实杨红花本可以用一通电话告诉张更生这件事,但每次拿起手机都一再犹豫。不是因为找前夫要钱觉得羞耻,父亲为子女付抚养费是天经地义的,只是在这个家,方勇已经把关于三个孩子的一切都安排的很好,从来不会在给孩子花钱方面皱眉头,就连张小柔额外补课的费用都给得很大方。但有些事,杨红花还是说不出口,比如她自己的生活费。
跟方勇结婚后,杨红花就待在家里操持家务,这本是她梦寐以求的,但在生活当中,由于断了经济来源,多少会出现些问题。方勇的银行卡放在自己身上,他每个月会给杨红花留家庭日常开销的钱,家里也会额外备一定数量的现金,以防不时之需,但方勇知道金额,杨红花每动用一次这笔钱,都会提前跟方勇说。这就导致杨红花的每一笔开销,都要向方勇汇报,没有一点隐私。
方勇会定期给三个孩子零用钱,虽然不多,但也会保证他们够用。有时候杨红花也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孩子们都有零用钱,怎么我没有?”
每次方勇都会笑着说:“家里的财政大权不都交给你了,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开始这样说,杨红花听着觉得舒服,但久而久之,她心里有些不乐意了。虽说买件衣服、去趟理发店,方勇不会说什么,但每次都得跟他汇报,钱不够了还得伸手从他要,这哪里是掌握财政大权的感觉,简直卑微屈膝。但方勇觉得都是家里的钱,需要再从他要,他也不是不给。都这样说了,杨红花就算再有什么想法也不好意思说。
之前,杨红花看中商场橱柜里的一个手提包,但价格超出了她平时的购买力,她不好跟方勇开口,于是就每天从买菜的钱里扣一点下来,家里要置办家具家电的时候,也会适当的多报点钱。存了好几个月,才存够买包的钱。买回来之后,杨红花喜欢的不得了,但她也心虚,只跟方勇说了实际价格的五分之一。就这样,杨红花觉得方勇在听到价格的时候还有些犹豫,虽然他说了只要她喜欢就好。
杨红花不想骗方勇,可一个女人手头上没点可供自己支配的钱实在不方便,有时候想给两个女儿或者自己母亲买点东西,都必须经过方勇的同意,这更加让杨红花觉得不自在。于是,她就想到了前夫。
离婚时他们就已经协商好了,在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前,张更生都有义务承担抚养费,但没有规定具体的金额。所以,这个时候让张更生出钱,他肯定没话可说。事实上,杨红花不会乱用这笔钱,只是手头上宽裕些,会让她心里更踏实。
当然,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心虚,没法直接告知前夫这件事,只能让张小凡在回去的时候把话带到。
拿到钱的第二天,杨红花提议带大女儿去买衣服。她觉得张小柔总是待在房间里,每天早上背着书包出去,晚上背着书包回来,既不跟朋友出去玩,也没有其他爱好。
“就算要高考,也不能这样看书啊。女孩子总是读书会把脑子看坏的,以后嫁到婆家,人家会觉得你傻。”
“妈,你说这些还太早了。”
“不早了。”
最终,张小柔还是被杨红花连拖带拽地拉到街上。
其实张小柔长得漂亮,五官清晰,脸部线条明显,平淡的脸上有一种素清的美,就算穿着跟其他同学一样的校服,还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发现这个气质不同的女生。张小柔的长相吸收了父母为数不多的优点,而幸运的是,又在她身上看不出明显的痕迹。
张小柔是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的,大概初中的时候。十四五岁的男孩女孩正处生长发育期,张小柔抽屉里常常会收到一封信或者情书或者小纸条。开始还会惊讶,每天晚上回到家,躲在被窝里偷偷看,一边看一边笑。每个女孩都期望得到异性的赞赏和倾慕,不论年纪。后来时间久了,收到的东西多了,张小柔也习惯了。她还是会开心,但不像最初那样逐字逐句地看,恨不得每个字都读上好几遍。她知道自己是吸引人的,这就够了。
杨红花给张小柔买了一套运动服,可张小柔的眼睛一直盯着人形模特身上的白色连衣裙,她想象自己穿上这件衣服时的样子。接着,母女俩一起去了男装区。
杨红花给方勇买了一件浅蓝色格子的短袖衬衫,她觉得他天天忙在店里,也该有一件体面点的衣服。又在商场转了一圈,母女俩在楼下的小吃街吃了点东西,就回去了。
晚上,等方勇回家,杨红花欣喜地拿出衬衫朝他身上比划。方勇显然有些累了,胳膊上还有因为搬货留下的汗渍和脏垢。他下意识拿胳膊肘挡了一下,杨红花并没有注意到,一边解衬衫扣子一边让方勇赶紧把衣服脱下来。
“今天不试了,明天再试吧。”
“干嘛等到明天,今晚试试大小,不合适我明天就去换一件。”
方勇只得先去把胳膊和手洗洗。“怎么突然买这样的衣服,我什么时候能穿到?”
“总有能穿到的时候,你也不能天天穿那几件破旧的汗衫。”
“汗衫吸汗,做事也方便,弄脏弄坏了也不心疼,”方勇看到衣服标签,说,“这么贵,退了退了,穿在身上也不舒服。”
“打了折了,我觉得穿着挺精神的。”
“这价格打了折肯定也不便宜,明天去把退了。”说着,方勇就要脱衬衫。
“等一下,我再看看,我觉得这衣服挺好的,就留着吧。”
“你们女人怎么花起钱来一点都不心疼,又是买包又是买衣服。”方勇的声调突然高起来。
杨红花并没有察觉到异样,嬉笑着说:“又不是天天买,这不觉得好看嘛。”
“你天天待在家里,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好看给谁看?”
“这家里有孩子,还有你,当然是给你们看的。再说,”杨红花发觉出什么,“我这是给你买衣服,你倒说到我头上来了,我上次买包还是好几个月前的事。”
方勇的表情大变。“我在外面累死干活,你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你花这么多钱买一件衣服,你知道光买这一件衬衫,我要卖多少东西,送多少趟货吗?”
杨红花说不出话来。她既不知道方勇要送多少趟货卖多少东西才能买一件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突然引起他这强烈的反应。
两个人有些尴尬,方勇把衣服脱下来递给杨红花,杨红花按照原来的折痕叠好,放在包装袋里,谁都没说话。接着,方勇像往常一样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和几包泡椒凤爪。杨红花很自然地走进厨房,把碗洗好,顺便再把明早早餐要用的面粉、黄豆、芝麻糊准备好。
“衣服就留着吧,说不定哪天能穿到。”方勇说。
杨红花听见了,但没吱声。
“我是个粗人,随便穿穿就行了,好衣服穿在我身上,看不出样子,也糟蹋了。”方勇知道自己之前的话说重了。
此时的杨红花听到什么都觉得不舒服,她已经在心里埋下一个结。之前她以为方勇不在乎她花多少钱,但现在想想,可能是他未表露,亦或是她的自以为使她没察觉。也许在方勇看来,杨红花也不配穿好的用得好,毕竟也只是一个每天待在家里做家务不赚钱的粗人,再好的衣服也糟蹋了。
她没跟方勇说,自己还买了其他东西,可这些用的都不是他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