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冬淮
从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接近神祇,即便阅尽奡央古往今来的所有书卷,明宣合冰都是那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花开花落一千年,光辉的往事随着时光的更迭落尽。那时的种种都以传说的形式凝定在藏书阁古旧的纸卷上,白驹过隙,那些故事同书卷在晦暗里蒙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尘埃。
偶尔会有人翻开那些书,一点点轻轻拂落上面铺满的灰尘。明亮的目光一行行逡巡过字里行间,将那个千百年前风起云涌的时代里发生的事印进脑海,隔着遥远的时空感受着那个时代的兴衰起伏。
一书阅尽,闭眼缓缓合上卷藉,神情一阵恍惚,胸臆间长舒出一口气,心境却蓦地开阔明朗起来。一睁开眼,视线正撞向窗外。
那时或许屋外阳光正当明媚,天宇纯澈碧蓝,清风一起,郁葱碧绿的竹海波荡起伏,屋檐下风铃飘转叮当,墙脚花盆里几株纤长洁白的飞燕草也随风摇曳起舞。
揽襟临风,远望群山深林。天远地阔,阒然无声,唯有东岭菊花一簇簇凌风怒放,灿若金池,白胜霜雪,丛丛漫遍山野。
散开头顶束起的发髻,披一件轻衣大氅,坐在析木秀丽的林荫下,香炉青烟一丝丝逸散升空。
那是一个适合把酒问盏,将前尘往事一点点低低诉来的暮秋时天。
合冰是奡央十国中明族亘照国的储君。自从十国联合翼巫鲛三族大败释族于沉寒隅原后,四神击破洛殊的血脉,魔血在奡央上就消失无踪了。天下承平,乾坤太和,经过动乱的大陆渐渐开始平息战火里的重伤,欣欣向荣起来。
亘照国位于奡央南部,北近女族怀梦国,西邻墨族望帝国,东连子族北孟国,原族东穆国及靳族峕国、令族中傲国。其中民风多为奡央主流,皇室姓氏常见为复姓明宣,与西北的晏族越京国,及其以西的宁族姜宁国、石族无国大相径庭。除去令族中傲国,相较于其余八国,亘照国无论经济还是军事上都超出其一大截,所以在当时十国中是数一数二的大国。四周邻国无不对其敬畏有加。
大战过后,明王明宣靖突发恶疾,朝野上下一时之间竟束手无策。民间传言,由于先前明靖帝带兵围剿释族时,曾在墨陵雪森被魔洛殊重伤,当场吐血,后来虽然没有什么异样,但现在看来定与那晚的事脱不了干系。
病发缠绵,明靖帝一朝形销骨立,身体每况愈下,最后终难主持国事。由于先年战况连连,明靖帝身前竟无一子出,最后只有将地位传给了他的侄子明宣政。
与明靖帝相比,明政帝的确不及解救国民于战乱之中的卓卓功勋。但就因为明政帝的平和,励精图治,亘照国生息迅速恢复,国民安居乐业,长治久安。
明政帝继位三十载后,一日在朝堂上,他突然对满朝文武宣告已有储君人选。在百官震惊哗然的目光中,端坐于金殿王座上的帝王决然拂袖而起,视线冷冷地扫过大殿——
“寡人思虑,当王储之重者,唯公子合冰一人而矣。”
公子合冰,原是明政帝早年所出的长子,后来明政帝继位明靖帝成为亘照国一国之君,娶了明靖帝外甥女朝和公主为皇后,原来甚得帝王宠爱的罗涓夫人也一朝冷落。
朝和皇后先后为明政帝诞下一子一女,明政帝大喜过望,亲自为皇子公主提笔封号,一为合旸一为常霖。自此以后,朝野皆以为公子合旸日后登位储君。
明政帝一生子女众多,民间常兴慨明靖帝一无所出,愈感叹明政帝福泽深厚。在所有的子嗣中,公子合冰与公子合旸最为出类拔萃。不过后来由于罗涓夫人早逝,公子合冰也还未成年,朝和皇后独承盛宠,公子合旸的风势一时无两。
自那以后,公子合冰渐渐变得不那么受明政帝喜爱。成年以后,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也日益疏远。一个人常年在外游山历水,每每回宫一次也是待两天又出去了,似乎全不在意朝野与后宫中为储君之位掀起的风雨。原本百官以为他能与公子合旸一争天下,结果却没想到会这样,这实在不能不令众臣扼腕叹息。
就在看起来公子合旸必得王储的一线之际时,谁也没想到,明政帝居然会颁下那样一份旨意。
在王都即将面临风雨突变的时刻,合冰还全然不知,一个人悠然行在峕国青梦郡的高山沧水之间。
青梦郡地处奡央东南,属于靳族峕国领土,其间风气大多随奡央主流。细数来,奡央上大部分传说都起源于峕国,建在风里的异涯城,据说花妖聚集的魅眠林原,与西边蕞极郡、正南连冬渊郡三郡交汇形成的极归荒。
他很早就想要到峕国,尤其是那个传说阴阳混沌汇聚鬼魂的极归荒。他打算过了青梦郡以后就直接南下,到奡央最南的连冬渊郡去看看,那里的诸梦迷滩听说极其凶险,据传连四神之一的白黎都曾在那里迷失路途。
四周风景不能不算很好,走了半个多月,他才堪堪走过魅眠林原。他从异涯城经齐云一路,本想接着去诸梦迷滩,却没想到接到王都的飞息传信。信里只是让他迅速返回亘照,其他的只字未提。
他站在水湖旁的青桦树荫里,手里握着信纸,面色疑惑。他不明白父王有什么事情,但他的印象里在他游历在外时父王似乎从没有这样召见过他,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回去。
他立即牵过在不远处林荫里的白马,受惊的鸟雀纷纷展翅冲天。他翻身而上,拉缰挥鞭,座下那匹雪里飞燕箭一样飞奔起来,四周的绿水青山也迅速倒卷后退。
好马识途,他放心地坐在马上,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思绪如潮。
两侧山高奇峻,蓊郁的山林间偶尔会刺出显眼的一树红云,耳边的鸟啼也从未中断过。道旁不知名的野花锦簇,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一簇簇热烈盛放。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恬然淡泊,青池叠嶂,山烟孤村,似乎从没有被人间权欲熏染的俗气。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灿烂,他有时驾马穿过一片杏林,杏云波澜壮阔竟似将那一片燃烧的红霞直直铺伸到天际,他穿行其间,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抬头望去,目之所及尽是如烟杏雨,纷纷乱乱飘散零落,火烧一样绚烂,鼻尖上那一点缭绕余香更是令人沉醉。有时甚至于离开十几里后,在他停下来休息取水时,还能惊奇地发现飘落进包裹内的胭红花瓣,令那一竹筒清水似乎都染上了杏花的香气。
自从母亲去世十几载来,他常常一个人游走在外,起初父王还担心不许他一个人外出,后来朝和皇后好言劝说父王才准许的。
他记得十四岁刚出来的时候,离京前夕,朝和皇后给他践行。在云园角落的一株海棠树下,朝和皇后蹲下去替他系紧腰间的衽带,又轻轻地把皱起的锦袍整平,看着他说合冰,你不要怨你父王,自从你母亲病逝以后他整天郁郁寡欢,连觉也睡不安稳,我知道你也不好受才想出去走走,不过一个人得注意安全,记得多来些信。
她说话的语气极其温柔细腻,身上有一种和煦的燕青兰的味道,那一刹令他几乎误以为是母亲回来了。
看到他望着自己泪水涟涟,朝和皇后也不由得怔了一怔,接着宽慰一笑,轻轻用衣袖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俯身搂住了他。
望着抱着自己的女人,男孩睁大了眼睛,抬头海棠花落如雨,他那时就暗暗想,朝和皇后一定不是害得母亲离开自己的坏人。
之后,朝和皇后派了两个禁卫高手来保护他,担心他一个人在外会出什么事。他那时候想,父王竟然都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会有多危险,他甚至及不上了朝和皇后给予自己的关心。
他曾经想把朝和皇后当成自己的母后看待,但后来慢慢的,随着年龄和心智的增长,以及合旸的锋芒初露,他渐渐有些明白了自己和合旸之间的不同。有些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和合旸之间是兄弟,也是对手,不能共存。
他有时一个人在外边的世界游历时,也会想,那个温柔谦和的皇后,是不是并不像她对自己表现的那么大度善良呢?或许她也只是想将她的亲生儿子推上帝座,而自己,是不是绊脚石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吧?
不过还好,他本不想和合旸争那个位子,就给他们好了,他只要能继续平平静静就行。至于合旸继位以后,会不会像古书里说的那样如何对付自己,他还没有想过,他也不想去想。
快马加鞭,走走停停,他就这样不急不缓地慢慢赶着。一路上风景如画,他也不曾真的细思什么。
只是突然记起几天前在梅山上遇见的那个跳舞的女子,那个女子竟是如此的特别惊艳,只是一见却让他至今都难忘。
这是关于明宣合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