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尾山传出一阵巨响,山脉断裂,山石崩落。刚经历了一场大败的魔族子民四散逃难。章炎洞里,洞底在震荡,洞顶在晃荡。灰尘碎石落下,一身着白色孝服的男子掩着口鼻自洞口逃了出来。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他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景象惊魂未定。这处埋着的,正是他嘴里方才提到的祖宗——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
在过去的二十六万年里,他日日守着这坟头,一直都是太平得很。不过今日祖宗明显没有显灵,章尾山的地界之上宛如地狱。这位被人供奉了二十六万年的祖宗,今日没有显灵而是直接现了身。她自那山洞中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
“呛死祖宗了,呛死祖宗了!”
奉行见了这一幕,愣了片刻,片刻后便吓晕了过去。低头望了望那没出息的仆子,少绾撅了撅嘴,遂扛起他便往山下跑。在混沌界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撞了大运,不知道被谁给带了出来,少绾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立在府邸的废墟之上,她抬起双手算了半天,总算是大约算出了今朝何夕,遂又有些不敢相信。她这一死,竟死了二十多万年,也不知墨渊现在有没有家室。虽内心有些忐忑,但她还是奔着昆仑虚去了。刚行至山下大门口,便被两个小徒弟给拦了住。拐弯抹角问了一大圈才得知墨渊现在并不在家。至于他去了哪里,小徒弟们也不肯说。少绾叹了口气,决定投奔另一个也是仅剩的一个她认识的神仙。那人便是碧海苍灵的东华。去九重天的路,她自然是认得的,只不过现在要入南天门有些困难。门外有两个天兵守着,左右还各蹲了头白虎。客客气气地道明了来意,却还是被拒之门外。魔族的始祖神,何时受过这等气。于是,只三两招的功夫,原本立着的便就趴下了,原本蹲着的也趴下了。扛着奉行入了南天门,刚想朝一十三天去,她便见到了老熟人。
“长励!”
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二十几万年没被人叫过原名的司命星君登时顿了步子,四下那么一望,便叫他傻了眼。远处的红衣女子朝着他走了过来,步履生风,肩头还扛着个男人。司命吓地连着退了好几步,直至贴在了南墙上不得动弹。
“长励,东华现在可是在衔阳宫里头?”
司命结巴了,“你……你……你……”
“是祖宗我!”少绾精神抖擞,“东华呢?”
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他指了指一十三天的方向。灿烂的笑容随即绽放,红衣女子遂朝着他指的方向去。司命愣在原地半晌,脑门上的汗都滴了下来。抬起袖子擦了擦,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最近定是忙晕了,忙得都产生了幻觉,竟见着了故去的人。定了定神,他便往南天门去。今日他受帝君之托,前去青丘商讨迎亲摆宴之事。这是桩天大的事情,他可半点疏忽不得。行至南天门口,便见了地上趴着的,遂又愣了一愣。司命觉着以今日自己的状态,委实不适合干这桩大事。踌躇了片刻,他最终还是腾了朵云往青丘的方向去了。今日他可以在青丘先休息一晚,待明日一早灵台睡清明了,再来办这趟大事。
太晨宫中庭的八角凉亭里,紫衣尊神与一身着云彩纱衣的女子正端坐其中。他拿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眼睛不时地朝着面前坐着的女子望。
“你从前还说,画一幅丹青要不了多久。今日怎耽搁了这么久!”
凤九维持着端庄的坐姿坐了一个多时辰,已是坐不太住。东华叹了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
“你比较难画。”
“瞎说!我哪有这么难画!”
凤九索性起身去到他的身边。叉着腰,她倒要瞧瞧东华花了一个时辰,究竟把她画成了个什么样子!刚一低头,便就不知为何重心一偏直接倒在了紫衣尊神的怀里。他看着她,似笑非笑。
“这可如何是好,本帝君花了一个时辰画的丹青,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
回头一望,那白纸上果真溅上了几滴墨渍。瞧着那墨渍底下的自己,凤九觉着挺可惜。若是方才自己小心些,也不至于糟蹋了东华的心血。
放下笔,紫衣尊神索性抱住了她。
“你糟蹋了本帝君的丹青,这笔账凤九上神准备如何与我算?”
躺在东华的臂弯里,凤九瘪了瘪嘴,“这回是要让我端茶倒水十万年,还是炒菜做饭十万年?”
“那两笔账你也赖不掉!本帝君是得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是能让你干个十万年的。”
伸手抓了她一缕鬓发绕在指尖,凤九望着他眨巴着眼睛,“做帝后十万年?”
紫衣尊神弯了眉眼,凤九看着一阵脸红。他紧了紧臂弯,压低了声音,“这也太轻饶你了!”
她笑出了声,将脸埋进了她的胸膛上,还蹭了几下。遂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望着他时竟还有些忧愁。
“东华,你当真要娶我?”
“不过是在现世里补办个成婚宴罢了,你本就是我的妻子。”
凤九又笑了起来,绕着他鬓发的手指都似乎变得娇羞了些。
“你这样说,我很开心。”复又有些惆怅,“可你毕竟是在三生石上无名的。若娶了我,当真引发四海战火不断可怎么办!”
紫衣尊神紧了紧怀抱,安慰道:“本帝君没娶你的时候,不也还是打了几场大仗!”
“话是这么说,可是……”
“当年本帝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有人曾经这么说过。”他望向远方,似是在回忆过往,“不过,后来本帝君又从他人口中得到了个很不一样的答案。”
凤九拽了拽他的衣襟,“可究竟哪个人说的才是真的呢?”
紫衣尊神释然长叹,“论辈分,该是那个他人更可信些!”
瘪了瘪嘴,凤九有些埋怨,“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这么坏心眼,拿这个事情来诓你。真是可恨!”
东华嗯了一声,声音清清幽幽,荡在这八角凉亭里,“虽想来他倒也并非有意,且他自己也深受其害。不过,他害得我们错过了这么多年,也的确可恨得很!”
他这么一说,凤九竟就起了些同情心,“罢了,既然他也过得苦,我们就不要再报复他了。”
“不生气了?”
凤九点了点头。
“你倒是慈悲为怀!”
“在梵境待了十年,也总该悟得些道理才是。”她复又拽了拽他的衣袖,“你不会还想着要报复那个人吧!”
紫衣尊神低头看着她,也不说话。这就叫凤九更于心不忍了。
“算了,东华。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也成婚了。你佛理这么变态,该不会想要灭他的口吧!”
浓眉一挑,东华似笑非笑,“灭口倒还不至于,但是他那库房里头倒是有不少好东西。”
凤九又笑出了声,“你的库房里也有很多稀罕宝贝,你又不缺钱!”
难得的笑容现在那惯常冰冷的脸上,叫人看得心都要化了。正当凤九被眼前这抹笑容迷得神魂颠倒之时,远处响起了个清脆的女音。寻声望去,九曲浮桥桥头立了一红衣女子,她的肩头还扛着一白衣孝服的男子。
东华亦抬头望了一眼,遂唔了一声,“这下有理由给墨渊多送张帖子了。”
凤九从东华的怀里一下子蹿了起来,提起裙子便朝着那处跑。
“少绾姐姐!”
红衣女子瞪大了双眼,连步子都不敢迈了。
“哎哟妈诶!祖宗我这是撞了邪了?”她惊得连肩上的男子都掉到了地上,“那石头方才怀里当真抱着个女人?老天爷,这也忒他娘吓人了!”
身着云彩纱衣的女子一路跑过来,抱着红衣女子便不肯撒手了。
“我可想你了!你怎么活过来了?”
望着远处慢慢悠悠走过来的紫衣尊神,少绾僵在原地手足无措,“石头,你这女人认得祖宗我?”
一串晶莹剔透的珠串儿扔了过来,少绾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接。这一接,便就叫她看见了许多事情。在水沼泽、在寿华野的林子里、还有章尾山的府邸、以及她让奉行送去的这串凤凰泪珠儿……
少绾的眼睛瞪得跟个葡萄似的,“什么鬼!”
“你自己没出息时掉的眼泪你自己不认得?”东华瞧她的眼神有些嫌弃。
她白了他一眼,“我说的是我同这丫头认识的那个地方!”
“不过是本帝君在混沌界筑的一个幻梦境罢了。”
“那祖宗我又是怎么进去的?”
“你该只是个存在于记忆中的幻形罢了。”紫衣尊神望了望地上的男人,心不在焉,“站着说话也是累,且都到正殿坐着罢!”
这紫衣裳的神仙说话说半句的老毛病还真是几十万年来都没有变过。这不上不下的半句,着实叫少绾抓心挠肝得难受。扛起地上的奉行,她便就追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还不死心地继续追问。东华没理她,只自顾自地往正殿方向走。待入了正殿在软塌上坐定后,他又幻了壶清茶喝了起来,瞧那模样,半点都没有要往下说的意思。少绾本就是个躁脾气,见着他那爱理不理的形容就来气。于是她叉了腰,急不可耐地催促着。
“你倒是接着说啊!”
东华抬了头,遂继续喝茶。待又喝了几口后,才凉凉出声。
“那日震碎这幻梦境时,本君的帝后带着你那串珠子。许是后头那七万年里,那珠子认主,聚了你的元神吸附在了里头。而现世里,墨渊又恰巧拿了串你的泪珠子放在了本帝君的玄晶冰棺里头。出那混沌界时,虚实的两串珠子正好重合,这才阴差阳错地叫你占着了个天大的便宜。”紫衣尊神看着她,面不改色,“你欠了本帝君这么大一个恩情,这笔账你准备如何来还,小凤凰?”
少绾张着嘴啊了一声,方才东华说的话她一时还没能消化个透彻。眼下被这紫衣裳的尊神追着屁股后面讨债,便就叫她一时卡了壳。她现在可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呐,哪里有什么值钱的宝贝来还债!
到底在水沼泽里头跟着少绾混了十几年,眼下这个情形,凤九便就胳膊肘朝外拐了一下。
“东华,她与你情同兄弟,这笔账就算了吧!”
紫衣尊神睨了她一眼,“凤九上神,你欠本帝君的都还没还清。”
凤九低头不说话了。少绾这才将目光再次投向她,上下打量了好几圈。
“丫头,上次见你不过是上仙罢了,何时飞升的上神?”
咳了一咳,凤九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是最近才飞升的。”
“你来此处寻本帝君所为何事?”东华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终于问到了重点上。
这下轮到红衣女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祖宗我醒来时一不小心震塌了章尾山,府邸也没了。本是想去投靠墨渊,可惜他不在昆仑虚。这才来找上你。”
紫衣尊神润了口茶,遂唔了一声,“你此时去投靠墨渊,倒的确不太合适。”
少绾愣了愣,有些忐忑,“为何不合适?难道……他成亲了?”
东华抬了抬眉毛,语气幽幽,“他这几万年都忙着带孩子。”
魔族的始祖女神,死了二十六万年才刚从土里爬起来的少绾彻底愣住了。回想当初她死的时候,墨渊可是对着老天爷发誓此生不娶的。鼻子一酸,她的眼眶有点胀。遂觉得男人的话果真是不能相信的!发誓不娶的墨渊,不但娶了,还生了崽子。正当她愁容不展,神色暗淡之时,凤九于心不忍了。
“那孩子是墨渊上神的侄儿,是我姑姑和姑父的第二个孩子。这些年一直由墨渊上神带在身边教导。”
泪珠一下子便缩了回去,少绾吸了吸鼻子,有些诧异,“墨渊还有兄弟?”
“墨渊没同你提起过?”
东华话语里明着暗着的意思,少绾都听出来了。即便她与墨渊早已是私定了终身还有了夫妻之实,这桩事情他倒是真没同她说起过。
“墨渊上神有个胞弟,也就是现在的天君夜华,我的姑父。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不用说了。”软塌上的紫衣尊神起身,“西厢房的屋子你随便挑一间,免得说我太晨宫招待不周。”
“少绾姐姐留下便是。上次在幻梦境里头摆酒,也没能好好招待你。还是下个月的初九,东华补办喜宴,你可得来喝杯喜酒。”
“你们还要成亲?”少绾先是一怔,后又有些为难。她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身无分文,这可叫她拿什么来当贺礼去吃这顿喜宴。
凤九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你来就行,不用带贺礼的!”复又挽起了袖子将刚刚东华给她的那串珠子露了出来,“你已经送过了,凤九很喜欢,时常带着呢!”
东华嗯了一声,“你只管来就是,帖子我派人送去昆仑虚给墨渊。”
少绾觉着又好气又好笑,遂又觉着挺暖心。不亏是几十万年的好兄弟,她落难的时候也没嫌弃她!于是她便定了心在太晨宫住了下来。
当日,一只仙鹤便自九重天而出,朝着昆仑虚去。三日后的黎明时分,天色还未断黑,蓝色的身影便入了南天门急急往一十三天去。他立在太晨宫门口,抬了手欲敲宫门,可最后他还是翻了墙。板正刚介的模范神仙墨渊上神跃过墙头便径直往西厢房去。
昨日半夜他领着白烜外出游历归来,才跨入正殿便有两个小徒弟前来通报说几日前来了个红衣裳的魔女扛着个白衣孝服的男人来寻他。墨渊当即便愣在了原地。小徒弟又说两日前太晨宫送来了喜帖,遂递了上来。墨渊回过神去接,打开那红色的盒子,里头居然有两张金镶玉的帖子。在不耻东华拿喜宴来敲诈他钱财的同时,他打开了喜帖。本以为另外一张是给白烜的,可只望了一眼,墨渊便化作一阵仙雾消散不见。那帖子上,写的是他日思夜想的名字。那是他挚爱的女子,纵使天命不允许他们在一处,他还是孤注一掷地要了她。他们冲破了天命的束缚,却终是没能熬过残酷的战争。彼时,母神曾经说过,他们的结合必将引四海战火不断,生灵涂炭。墨渊本是不信的,可当他跪在若水河畔抱着少绾的尸身时,他信了。是以,在东华抹去三生石上的名字前,他亦好言相劝了一番。该说的,他都说了。可东华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即便东海瀛洲的四头牲畜一同去拉,也是徒劳。墨渊晓得终有一日,东华会后悔。只是没想到他这悔悟竟来得如此晚,亦没有料到他做得却能比当年的自己还要决绝。东华与凤九,终是落得了个好的结局,即便那只是暂时的,即便无人知道往后的日子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可他与少绾,却真真实实是个悲剧,他们爱在乱世,竟是连一天的好日子都没能过上。这些年,墨渊一直思念着她,也觉对不起她。是以,当他见到容貌与少绾有几分相似的司音时,便就破了昆仑虚收徒的规矩,放任自己留她在身边。十七不仅长得像少绾,就连性子都同她有几分相似。墨渊总觉着她熟悉,也曾想过是否是绾儿投生。这样的疑惑一直持续到这一刻,直到他颤抖着双手望着那金镶玉的喜帖上写着的二字。他的绾儿,回来了!
将西厢房的屋子一间一间寻过来,他终是在最南边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她睡着,月光斑驳映着她依旧年轻的脸庞。墨渊红透了双眼,他凑到了她的耳边,声音已是沙哑。
“绾儿。”
睡得沉沉的女子突然睁大了眼睛,朝着他的脸便是一拳。除了若水之战外没尝过败绩的墨渊上神此刻竟未有作任何防备,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左脸上。他踉跄了一下,稳了稳自己的步子。
“是我!”
受了惊吓的少绾此时已是醒了神。迷糊中揍了不该揍的人,自然叫她心疼得紧。于是她赶忙从床榻上跳下来去查看他有无伤着。微凉的手抚着他红肿的左脸,少绾连声道歉。墨渊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不愿挪开目光。
窗外月色皎洁,无忧树在微风中摇曳。鹅黄色的花瓣落入池塘,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