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的名义

醒了?

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庞映入眼帘,一双陌生的眼睛炯炯地望着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半空的吊瓶,正一滴一滴地将药液输进手背上的静脉。

你……是谁?

男人上身微倾,像怕被隔壁床的病人听去似的:

你怀孕了。

他的答非所问引起她的一阵惊愕。

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体不对劲,正常出差一周怎么会如此虚弱。

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涂鸦画,五颜六色光怪陆离。她盯着画面,向空气中问道:

你是谁?

男人眉头皱了皱:

你在机场晕倒,又吐了我一身。

尽管已经尽量轻描淡写,她还是意识到她欠了他一份巨大的人情。据他所说,她往他吐了一身,又晕倒后,吓坏了身旁围观的人群。机场的工作人员匆匆赶来,生怕因为航班延误出现人命关天的大事,把他当做是家属,不由分说就拉着一起上了救护车。

她将记忆一点点拼凑起来。首先是闹哄哄的机场里,她要乘坐的航班从晚上八点开始一直在延误;半夜了还没有航班起飞的消息,等待的人们都已经人困马翻。赶飞机的路上匆匆咬了几口的黄油小面包估计有点问题,肠胃里一阵又一阵对黄油的恶心;她咬牙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

眼前的这个男人身着一件深灰色西装外套,她注意到从脖颈到左边胸前有一片洇湿的痕迹,心想:这拿去干洗,不知道要多少钱。

心中一事忽然涌上心头,她不禁叫了出来:糟糕,明天早上我还约了客户开会……

男人看着脸色苍白的她,淡淡地答道:上海机场有雷暴,所有从香港起飞的航班都已经取消……只能等明天才能离港。

手表上的指针显示凌晨三点。她的手指上没戴戒指。

医生说,她已怀孕三个月。

他都替她头疼。入院时看她的身份证,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会跟小姑娘似的未婚先孕?况且三个月了自己都毫无察觉?

地板上还有一双五厘米高的银灰色高跟鞋赫然在目。他不禁暗地摇头。

你好好休息吧。他起身道:本来早就要走的,想着既然送你过来了,就应该等你醒过来和你打个招呼。现在是三点钟,明天最早的航班是十点,我得走了。

她点点头,满怀感激:谢谢你。

他将入院的单据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这是挂号单子,这是医生的诊断签字,这是住院单。

又有各式小票和开具的药品。

男人交代完毕,起身离开。她半身略略坐起,缓慢移动着扎针的右手,一张张整理。方才脑子一片糊涂,竟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垫付了住院费用。

像是要满足她心愿似的,一张名片从中掉落下来。掂起来细瞧,只见一张小小的卡片上,中英文印着公司名字,姓氏,公司地址等等。

张楚,原来你叫张楚。

她小声地念着他的名字,收好所有纸片,放进床头的手袋。又把手袋里外检查了一遍。要是丢了什么,我可是要找你的。她抓着拳头,自言自语道。

又翻出手机来,滑动解密,开始拨打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可惜耳边传来的照例是一阵嘟嘟的忙音,响到自动挂机。

她握着手机,手机屏幕的亮光照着她小腹的位置;想起他刚才的话来,她连忙把手拿开。

一夜休息,她自觉恢复,于是出院。

拉着航空公司代为保管的行李箱,她终于登上了下午三点回上海的飞机。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就要起飞了,请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

脑袋里一直紧绷的一根弦忽然松弛下来,一个念头浮现出来:终于要回家了。

她全身放松,倒头就睡。

睡梦中,乘务员推着小餐车走近来,微笑着问她:小姐,鸡肉饭,牛肉饭,你要哪一种?

小姐?

唔……她被人晃醒。

原来不是梦,乘务员正笑嘻嘻地望着她,等她开口。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中音:牛肉饭,谢谢!

她睡眼惺忪,无意识扭头看去,正与张楚四目相对。隔着一个埋头吃饭的男人,他坐在同一排窗子边的位置,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浅灰西装外套。

你,不是十点吗?

她手指比划起来,张嘴无声地询问。

张楚很无奈,从十点延误到下午三点,他也不想的。只好对她做了个耸肩的动作。

她童心流露,冲他点头笑了一笑。

这笑容倒不见得惊艳,然而比起昨晚的苍白来,他更乐意看见这样玫瑰色花瓣一样的脸庞。

你,你怎么在这?

她望着开门的人瞠目结舌,手上刚刚拿到的快递包裹一松,掉落在地上。

张楚将行李箱搬进门,关门转身向她走来,冷冷地:我也很惊奇,怎么又是你?

这两年他经常在国外,房屋自然委托给了中介出租。日子见长,他想着母亲过世后,这套房子无人照看,不如索性卖掉,到时候向公司申请长期派驻海外,无所牵挂。正好最近国内有个酒店项目需要开发,他就顺道回国办理诸等事宜。

唯一麻烦的就是还有三个月的租约未清。中介说。两间房里其中一间已经退了,正好给他住;另一间的租客不肯提前搬走的话,倒也无妨。他估摸着项目的进展,还有的是时间。

她就是中介口中那位不肯搬走的租客了。他打量了下房间,大厅收拾得整整齐齐,地面也很干净。她呆立在大厅,穿着一套粉红色睡衣,头发高高扎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他这套二室一厅的房子,买的时候也没觉得多好,只不过希望母亲来上海看他时有个落脚的地方。这几年周围的医院、学校、公园纷纷建设起来,又听说地铁口也要修到门前了,以后只会更加便利。唯一遗憾的是,母亲不会再来了。

他沉默地把自己的行李塞进房间,对仍然傻立在大厅的她说:

你的租约三个月就要到期,想好了怎么办没有?

他下意识地看向她的小腹。

你,你是房东?

她在一片震惊中还没回过神来。

她的租约都是直接跟中介签的,完全不知道房东的情况。

非但如此,我还会暂时成为你的同屋。

你会做饭吗?

她咬着嘴唇摇摇头。

那就叫外卖吧。

也许是新换的床单太香,他翻来覆去有点睡不着。

而今这个城市,再也找不到母亲的一丁点痕迹。老家的房子----父亲给他留下的唯一的遗产,在母亲过世后已被叔伯买走,对于他来说,那也已是回不去的故乡。

他只能在这间旧屋里,回想母亲过去眼神的柔和。他从小是一个没有父亲的野孩子,每每在外面被熊孩子欺负,泥水滴答地回到家时,母亲温暖的怀抱是他最后的依靠。十几年来,母亲拿着微弱的工资养家,给他买新衣服,买小汽车模型,送他去奥数班,送他去学开摩托车。只要他喜欢的,她都肯花钱,从不在他面前抱怨。很多年后,他回忆起母亲,才惊觉她似乎永远只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甚至自他记事起就没有购置过新衣。

母亲刚刚检查出乳腺癌的那阵,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母亲很少生病,或者说从不生病。他对乳腺癌没有什么了解,对科技又抱着乐观态度。他把母亲从老家接来上海,住进享有盛名的医院。

但是母亲的病情日渐一日地恶化下去。六十出头的人,平时看着还好,一住进医院忽然急剧地瘦下去,瘦得人都脱了形,蜕了皮;剩余的一点精神气,似乎随时会从皮囊中消失。

母亲做完化疗,一般都昏睡着。她枯槁的手臂上连着不同颜色的皮管,不同颜色的药液。头发花白好似雪后的坟头。

母亲醒了,她吃力地拉过他的手:我儿,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以后谁来照顾你呢……

他泪流满面,深感对不住母亲。

他曾经以为自己毕业后就会结婚。大学同学四年,他在毕业的第一年年底,拿着攒了一年的工资,买了简单的礼品和烟酒,自己兴致勃勃地上门提亲。然而对方父亲问他:你有什么能力让我的女儿幸福呢?

那时,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单亲家庭,家中几无积蓄,刚毕业的他,只是公司的一个小职员。会有什么前途呢?他试图向对方父亲描述未来的可能的光彩的生活。对方父亲却说那也可能是一个经不起风吹的泡沫。

你有什么能力,让我的女儿幸福呢?

这句质问自那以后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成为永久的一根刺。他离开小城,到上海改行做了销售,数年来为业绩喝吐在洗手间、喝挂了进医院吊水,都是常有的事。他不再留恋情感,只想好好工作,让母亲能够安享晚年。

好不容易,母亲能住上自己奋斗多年买的房子了;却想不到,命运给他开了个极大的玩笑。

两人在同一屋檐下相安无事。

她叫乔禾,每天很早出门,深夜才回家,据说是创业公司处于上升期,经常需要加班。他则有时在家中办公,有时出差去附近城市考察,有时在咖啡馆里写方案。这个城市渐渐进入冬天,白天很短;等他抱着咖啡写完草稿时,外面已经暮色深沉。

她的肚子在冬天宽阔的大衣下渐渐隆起。有时他忍不住问:孩子的父亲呢?

她起初并不愿意回答。问得多了,她便硬着脖子回道:这并不重要。我会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的。

他暗地里皱眉,一个女人带一个小孩,她肯定不知道会有多辛苦吧?

她甚少提起自己的家人。未婚先孕这事,大概家人都不知道。然而这样瞒着,又能瞒多久呢?

没过多久,发生的事情就验证了他的想法。

一个周日的傍晚,他行色匆匆地赶回家里,却被门口一堆东西惊呆了。只见门口的地面上,杂物散乱一地,有挂在衣架上的衣物,有塑料脸盆,有破碎的茶杯和盘子……一个枕头从屋内飞出来,差点砸在他的脸上。

什么人?!

他冲进屋内,厉声呵斥。

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左手里捞着一把衣物,右手抓着一把剪刀,作势欲剪;脚下是细碎的布片和碎屑,嘴里刚刚还骂着“丢人”“骚货”,这时满脸惊奇地看着他。

你是谁?!我教训我自己的女儿,管你什么事情?妇人的气焰不减。

厅里没有开灯,他这才看见暮色中乔禾穿着宽大的睡衣蜷缩在沙发上,披头散发,五个月大的肚子比脸大多了。

那妇人见她拉着睡衣遮住肚子就来气,只见她撸起袖子走到沙发上的女儿面前,一个接一个的耳光地扇过去,一边嘴里骂道:供你吃供你穿,你就给我这么丢人,天天勾引男人,从小就是一个骚货,你个下贱的烂婊子,水性杨花…三四个月不寄钱回家,原来在这里养个小杂种……

她一句话也不辩驳,只用胳膊护着自己的肚子。

够了!

他一把抓住那妇人的胳膊,把她甩开。起初他以为只是母女吵架,不便干涉。然而她母亲实在叫骂得太难听了。

她母亲恨恨地瞪着他,你是什么人,来管我们的家事?

我、是她男朋友。

她母亲呆立在现场,面容极其扭曲:男,男朋友?这么说,这孩子是你的了?

是我的。

乔禾抬起头望向他,满脸泪痕。

拿来。她母亲向他伸出手来。

什么?他愕然。

钱。她母亲简短地说。钱,你把我女儿肚子都搞这么大,还不声不响,我这个做妈的,替她要点精神损失费,不应该吗?

怒火噌地腾起,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打女人。

应该。他咬牙切齿。

他翻开随身的钱包,拉开钱包拉链:这里有五千块,你可以走了。

五千块怎么够?一个月五千块还差不多!她母亲尖锐的声音表达着不满。

你够了!他把这沓钱丢在茶几上:再不走,我报警你私闯民宅,再告你威胁人身安全、家暴!你想清楚!

哼。她母亲火速捡起那五千块钱,朝他诡异一笑,露出吸血鬼般的表情。他厌恶地掉开自己的目光。

房间内瞬间陷入一阵难言的静寂。

门口到大厅的地板上一塌糊涂,到处都是残破的衣服和碎屑,垃圾桶不知何时碰翻了,空饮料瓶滚得到处都是。

几张被撕成一片一片的A4纸,看起来是她一周前就在准备的工作报告;大概刚刚写好,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就惨遭这样的命运。

沙发上有一搭一搭的抽泣声。他装作没听见,蹲下身,一点一点,循着字迹,把细碎的纸片仔细捡拾起来。

他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没事的,报告我给你捡起来,等会儿拼好了,还是完整的;衣服,本来就旧了,都扔掉,买新的。那个马克杯,本来我就很嫌弃上面的图案,你买个漂亮的赔我就行……

啜泣渐渐大声起来,夹杂着强烈的痛苦和委屈。尘封多年的情感,无人诉说的苦楚,一时全部涌向喉咙,她断断续续,声音嘶哑:

从小我就知道,我是女孩子,跟弟弟不一样。

弟弟是家里的宝贝,她则是门外的野草。她在斥责和嘲笑声中长大,在沉默中自我安慰。母亲与父亲离婚,她成了没人要的小孩,只得寄住在外婆家,吃舅舅一份饭,看舅妈的白眼;父亲对她还有一点良心,负担她的学费;但到初三那年,父亲托人转告她:他已组织新家庭,再也没有能力供应她上学了。她外出做事,从广东到上海,从端盘子洗衣服,到踩着高跟鞋飞来飞去出差。

母亲听说她有钱了,找到她:家里的房子要翻新了,至少得二十万。又抱着她哭说:女儿在外面受苦了,妈妈很后悔,家里的房子装修好了,你带男朋友回家的时候,面子上也有光是不是?妈妈不是为了自己……

她竟然相信了。给了母亲十万。她本来想过几年买个小房子,攒着做首付的。算了,哪里的房子不是房子呢。她想。

她还是太天真了。

房子一装修好,就听说她弟弟举办婚礼的消息。据说在小城里最好的酒店,请了一条街的邻居吃饭。弟弟和弟媳很快住进新屋,连同着母亲和继父。她过年本来想回趟家,母亲告诉她,她弟媳刚生了小孩,房间不够,要不还是不要回来了。

她还是回去了,悄悄地,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刚刚下完雪。她在新装修好的房屋前凝望了一会儿,想象她费尽苦心积攒的十万块是花在了哪里。她听到厨房里有菜下到油锅的呲啦声,有小婴儿嗷嗷地哭声,有年轻的媳妇咯咯地笑声。任何一个外人经过,都会觉得这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而她,成了那个外人。

正因如此,在得知自己怀孕后,她其实是很开心的。

没有家人,我自己就生出一个家人来。没有人疼爱,我就生一个孩子来疼爱。没有人来负责,我就自己来对你负责。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对里面的孩子说道。

张楚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一个年轻母亲的圣光。那种决心,类同于母亲当年一个人抚养他的决心。

你好好休息。这些,我来收拾。

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起去世前枯槁的母亲,心中一片酸涩。

白月光,从窗台透进来,洒了一地的白霜。

三个月到期,张楚没有把房子变卖,他跟公司申请了另一个项目,继续在国内出差,考察,写报告。

三个月租约到期,张楚也没有让乔禾搬走。

季节在这个城市特别鲜明。转眼已经是春天。某个周末的下午,张楚带着大腹便便的乔禾去公园里闲逛。

张楚在草地上铺好垫子,看着乔禾在不远处挺着大肚子,嘻嘻地逗着围在她身边好奇的孩子们。春日的阳光和煦,孩子们在草地上嬉笑玩闹,大人们放着风筝,花草在风里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种子,空气里充满了生机。

很快,乔禾将生下她自己的孩子,拥有最亲密的家人。

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对抗着这个世界。

张楚~~~

她在大声地叫他,以家人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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