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的某个晚上,我收拾行装,无意中找出了从前的日记。发黄的塑皮本子,翻开来,浅言轻笑,都是十多年前的旧时心情。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付之一炬。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坐上了东去的火车。无座。车上人很多,严重超载,到处充斥着庞大的行李。我艰难地在堆满蛇皮袋,铺盖卷和劣质大皮箱的过道里穿行,所经处,激起不耐与咒骂。有人在抽烟,咳嗽,打嗝和哈欠。厕所的门打开,关上。关上,又打开。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尿骚和霉烂变质的气味。经过一翻跋涉,我终于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找了一个靠车门的地方站定,这里相对不是那么拥挤,但脚边仍有光背纹身的男人席地而睡,鼾声如雷。有人睡眼惺松,目光嘲弄凶狠,并不友善。我有些后悔坐了这趟车。
然而我很快注意到有一个女子,长发黑裙,站在我的斜对面。我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一直面朝车窗外,一动不动。从后面看,只觉她长发垂肩,身形窈窕,甚是动人。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能有这样一个女子,仿佛自己不再孤独,我的心情好了许多。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我的脚站得有些僵硬麻木,非常渴望能有个地方坐一坐,哪怕蹲一蹲,然而却不可能。看那女子,却依然一动不动,背影又给人冷艳之感,好像周遭的一切与她无关。她三面环躺着坐着好几个民工模样的男人,地上铺着黑皱的报纸,他们仰头酣睡,不时吸一下将要坠地的口水,然后吞咽下去。我只觉这场景于这女子,极不协调。
临近午夜,有肥胖的列车员吆喝着从人堆里迈过,引起了一阵骚动。经过我旁边时,列车员稍微停顿,伸出五个指头。“带你去卧铺,五十?”我看他伸出的手,红胖油亮,长指甲里藏着黑乎乎的一层污物,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跟我说话。待我惊觉,那车门旁的女子已然说话。“八十,我和他两个人。”她指着我。列车员并不收回手,反而把手摊平,“先给钱。”这次我反应很快,递给他一张一百的,列车员用油胖的手接过,两根手指捻了捻纸张,确定不是假币后,从裤袋里摸出二十块钱塞到我手里。我小心地接过,他一路踢开地上的人,带我们走去硬卧车厢。我在后,黑衣女子在前,她并没有带什么行李。偶尔一回头,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鲜明,只是我仍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感慨同是一趟列车,卧铺和硬座有如天壤之别。如同逃离难民营躲入大使馆。空气清新了许多,有了供水。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周围是在卧铺上睡觉的人们。我在想这些人们可否知晓在同一次列车上,还有多少人在拥挤的车厢里无助而绝望。唯一的区别,仅在于他们花的钱少,你们花的钱多。
在同一块窗户旁,隔着长条桌,我终于看清了她有脸。五官清秀,没有妆。她拿出五十元钱给我,我说不用了。在火车经过黄河上方的时候,我们合力把沉旧的车窗推上去,咣当咣当的节奏和腥咸冰冷的夜风瞬间同时灌入车厢,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远处有人低声咒骂。我和她都听见了。她面无表情。一会儿,那边没有了咒骂声。
视线透过窗外,夜,原来可以这么动人。漆过的天幕缀着无数闪亮的银粉,争先恐后地发着光亮。不过没有月亮。看得清楚那条银河,王母用发髻划出的银河。隔着牛郎和织女,也像衣袖拂过后洒落一路的水珠。窗外不远处有亮着灯火的村庄,近处树木山丘突出着黑色的轮廓。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被温暖包裹着的寒冷。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啊。我们并排站在窗前,那一刻,时空变幻,思绪百转。回顾那缈缈的黄光,不胜依恋。
后来我们就一直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静静地看窗外的黑夜,茫茫星空,间或有光亮从她脸上飞快地掠过,我依然能看清她的表情。出神般的平静。目光空旷。一个女人需要经历怎样的事情才能有这种目光呀。在这样一种场合,鼾声,火车,夜。眼睛里含着的泪光,脸上依稀的泪水。我记不清多久没有哭过了。
她先我一站下车,走时,她平静地说再见。再见。我也说。她转身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没有挥手。一个小时后,凌晨四点半,我的小站也到了,下车,站在出站口,有粉红色的洗头房和昏暗的小旅店,一只瓦数很低的灯泡吊在高处,模糊昏黄,轻轻晃动。影影绰绰,荡尽世间辛酸。隐约的打情骂俏自耳畔传来。黑暗中有中年的妇女拽住我的衣服问要不要住宿,有小姐包满意。匆忙间,我坐上一辆三轮摩托车,微弱的灯光下,老头擤着鼻涕,脏兮兮的马扎油渍斑斑,远处有狗间或叫一声。我疲倦地点上一支烟,在街道两侧渐灭的灯火中远去。那一刻恍如隔世,上辈子的事情想起来是那么的遥远,手中那一点红光,模糊不清的街灯,突突的发动机排气声,颠簸不平。
我一直蜷在壳里,看世事远去人情消散,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的平静淡然。然而今晚,在深夜行驶的破摩托三轮车篷里,在滚滚的万丈红尘中,我感到彻骨的孤独,天地间茫茫然无依无恋,终于失声痛哭出来。
记得小时候最喜欢滚铁环,满街铁环铮铮,浩浩荡荡。也爱跟女孩子一块玩跳皮筋、丢沙包。如今这些都消失在岁月的缝隙里,再也寻不着。我希望在艰辛无助的时候,总有一缕歌声,自天际响起。可以让我平静地抚慰人生。只是树叶吹进深谷,这歌声却没有归宿。那个坐在男友的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曾羞羞答答地穿过街坊邻居的视线。涓涓东风吹来疲倦的花香,夹杂着泥土的潮湿。低头看脚下衰草连绵,暮色在无限里生长……或许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你在灯下翻阅我的心,岁月不再复返,我们终于老去。
是的,这个时代如同一部巨大庞杂的机器,碾过我,碾过你。不管你是诗和远方,还是眼前的苟且。谁都无力给逝去的青春以永恒的证明。
我想起了顾城《生命幻想曲》中的句子。那首诗写于一九七一年。
车轮滚过
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
蟋蟀欢迎我
抖动着琴弦。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
黑夜像山谷
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双眼,
世界就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