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老实本分,为人严肃。
野史记载,有一次,江南四大才子在苏州城外的一条船上饮酒聚会,唐伯虎事先为文徵明安排了一个苏州名妓伺候。
然而,名妓的突然出场,让文徵明六神无主,谎称有事,就要告辞。名妓笑盈盈上前牵住文徵明的衣袖,文徵明赶紧拢起衣襟,作势要跳湖:
别逼我,我真跳了。
唐伯虎觉得无趣,先送文徵明上了岸。
那个时代的风气,文人雅士总是和青楼雅事撕扯在一起,大家都习以为常,不仅不排斥,反而以风流韵事来抬升才子的身价。
只有文徵明是个例外。大家都觉得他笨得可以。
他确实够笨。
1498年,文徵明和唐伯虎一起到南京参加乡试。
两年前,文徵明已经单独来考过一次,名落孙山了,自我安慰说,江南天才极多,失败也算正常。
唐伯虎则是第一次赴考,此前就是听了老大哥祝枝山的话,稍稍复习了一下子。
结果,放榜的时候,唐伯虎的名字牛逼闪闪,高中解元。文徵明拨开人群,凑到榜单前,找了两遍,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被挫败感击中的文徵明,再也无法淡定。当晚,落寞地写了一首《客夜》,感叹说:
功名无据频占梦,风土难便苦忆归。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有父亲文林一如既往地看好文徵明,给宝贝儿子灌鸡汤。
当年,文徵明2岁不会说话,6岁站立不稳,8岁口齿不清,文林一直抚慰家人:
“这个孩子,面貌清奇,骨骼不俗,将来不会痴傻一生的,他的福气别人比不上。”
这次,文林照样宽慰儿子说,伯虎虽然有才,高中解元,但他为人轻浮,做事不稳,恐怕人生的路会越走越窄呀;而我的孩子,你将来的成就,绝对不是伯虎所能及的。
相信老爸一次。
仅仅一年后,1499年,两人的命运再次翻转。
春风得意的唐伯虎,进京参加会试,谁料被人举报与富家子弟徐经买通考官、科场舞弊。试没考完,人已入了监狱。
这事最终因无证据,成了莫须有的指控,但牵涉其中的唐伯虎,后半生命运已被改写。
同年,预言唐伯虎人生不顺的文林,因病死在温州知府任上。
文林看不到儿子文徵明一生所达到的成就,但在自己的身后事上,他若能感知儿子的处理方式,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按照官场惯例,死在任上的官员,地方会负责丧葬费用,当地官绅也会送来赙仪,加起来达数千两银子。
这笔合情合理的收入,对于缓解父亲一生清廉造成的家境窘迫,以及顺利办理丧事,均十分必要。
但是,文徵明断然谢绝了这笔收入。
他专门写了一封答谢书,解释说,我父亲在贵地做知府,从未贪过公家一分钱,他走得堂堂正正,今天我若收下大家的贡献,就是辜负了父亲一生为官的清白。
利用死去的父亲之名,为自己谋利,我不忍为。就算自己再没出息,我也不会让父亲在名声上蒙受污点……
温州人见到文徵明如此坚持,觉得他很愚笨,但又很佩服。
最终大家用这笔钱在当地修了座亭子,叫“却金亭”,以表彰这对父子。
在他晚年,声名如日中天,向他求取诗文书画的王公贵族络绎不绝。有明朝藩王直接给他送去古董宝玩,他看都不看,原封退回。他始终坚持自订的底线:不给藩王、权贵、外国使者写字作画。
要是有邻里亲友求画,无论带来多不值钱的土特产,他一概来者不拒,欣然磨墨运笔。
有学者统计,文徵明替人写字作画所收受的礼物,基本都是普通的食品、日用品和文化用品。这些“收入”仅能作为他的家庭日常开支的补充。
实际上,他常年生活在温饱线上下,有时候不得已,还要向富有的朋友借米度日。
有个御史听闻文徵明借米的事,有意接济他,就把他请到家中畅谈。
临走,御史说:“听说你生活贫寒……”
不等说完,文徵明打断:“我并不贫寒。”
御史很诧异,指着他一身褴褛的衣服说:“不贫寒为什么还穿这么破的衣服?”
文徵明淡定地回答:“这是因为下雨,才穿破衣服出门。”
自始至终,御史都开不了口提借钱给文徵明的事。
明明可以靠才艺致富,他却不愿多取一分一文。
由于文徵明的书画太有名了,他在世时,市场上已经出现了大量的赝品伪作。按时人王世贞的说法,市场上文徵明的真迹,只占20%。
有朋友当场揪住文徵明书画的作伪者,告到文徵明那里。文徵明把作伪者的作品拿过来一看,然后说,此人的才艺不在我之下,只是没人知道,我不过比他名气大一点而已。
全然不放在心上,也不予以追究。
这名作伪者后来甚至拿着伪作,要文徵明帮忙签名盖章。文徵明欣然应允。
别人冒他的名,他却从不打假。有人拿着书画上门求鉴定,他也一概说是真迹。
他的弟子们很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文徵明解释说,凡是有能力收购字画的,必然是家里有余财的富贵人家,而出卖字画的,一定是因为家境困难,急需用钱。如果因为我一句话而导致双方无法成交,卖字画的人家不是更要陷入困境了么?
在他看来,拥有一副菩萨心肠,比起维护自己的名声重要得多。
难怪清人朱彝尊无限感慨地说,文徵明“人品第一,书画诗次之”。
文徵明的一生,没有唐伯虎的诗酒风流,大喜大悲;没有祝枝山的愤世嫉俗,恣意张扬;也没有徐祯卿的年少轻狂,诗才逼人。
他不像江南四大才子中的其他人,全然没有天才属性,仅靠着自己的勤奋、专注、模仿,以及上天眷顾的长寿,虽然走得慢些,最后却取得了最大的成就。
他少时读书,字写得太丑,被老师列为三等。一气之下,每天坚持练习写《千字文》,一天写十遍,一段时间后,书法大进,大家刮目相看。
他的苦守和坚毅,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直到80多岁时,他还能写出一手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
终其一生,他把小楷写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被称为“明朝第一”。
他的画,师从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并青出于蓝。在沈周去世后,撑起整个画派达四五十年。
他培养的艺术才俊,影响波及明清两代。
他的诗,写得极有韵味,像他的个性一样平静淡然,却又余韵悠长。比如这首《饮酒》,写出了他归隐后的心态:
晚得酒中趣,三杯时畅然。
难忘是花下,何物胜樽前。
世事有千变,人生无百年。
唯应骑马客,输我北窗眠。
清人沈德潜编选明诗,四才子中,仅收录了徐祯卿和文徵明的诗。
我们可以通过文徵明的头衔,来厘定他的历史地位:
诗文方面,他与唐伯虎、祝枝山、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
书法方面,他与祝枝山、王宠并称“三大家”;
绘画方面,他与唐伯虎、沈周、仇英并称“明四家”。
晚明文坛领袖王世贞,后来给文徵明写传记,特别感慨道:
吴中人于诗述徐祯卿,书述祝允明,画则唐寅伯虎。彼自以专技精诣哉,则皆文先生友也,而皆用前死,故不能当文先生。人不可以无年,信乎!
意思是,江南四大才子中,诗、书、画各有专攻,唯有文徵明样样精通,为什么?因为其他三人都没有文徵明活得长,所以他们都成不了文徵明。
这就是命。
牛津大学艺术史教授柯律格说,16—18世纪的300年间,文徵明在中国的影响力,相当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琪罗。
史载,1559年,90岁那年,文徵明在替别人写完一篇墓志铭后,把笔搁在一边,端坐着,静静结束了他的一生。
世间再无文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