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过突然很想要一个拥抱,会不会感觉心里隐隐的泛空,就像把晨起时难以忍受的饥饿感提升到胸腔的位置那样。
然后可恶的大脑会不断的提醒你怀抱被暖意包围的那种满足感,就像在某个夏日的午后躺在一片绿荫之下看着遥远的云悠悠掠过,带给你迷惘、恐惧、无助。
上面这段话是一个陌生网友发给叶子的,他说他是传话吧的传话员,有人希望将这段话转达给她。
叶子坐在电脑前,晚九点的夜任由灯光切割着,余亮编织在窗帘布上,是偏带暗红的橘色,电脑的光细细铺盖在她的脸上,又被点点的汗珠打散,叶子睁大了瞳孔,可怕的回忆再次笼罩过来,将她拖入那深渊里。
“请问您有什么话要告诉对方的吗?”QQ的滴滴声把她溃散的情绪又松散地捏合在了一起,叶子颤颤的把手放到键盘上,
钝钝的打字声传来“你是谁?”然后又是猛的一声按下delete键,叶子收回手,迅速关掉了窗口。
叶子把自己缩在椅子里,默默的点了一根烟,她不抽,就让它燃着,她就是喜欢闻烟味儿,那能给她一种遥远的幸福感。
呼吸渐缓,叶子睡着了。
俞人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烟味,他走到叶子的房间心疼的望着她。
拉开窗帘,外面已经完全黑了,柔和的月光被挡在那片淡云下,毛茸茸的一团,开窗,烟草味渐消,叶子醒了过来。
“俞叔叔,你回来啦。”叶子看着窗前俞人的背影轻轻的说。
“叶子,我们搬家吧。”
这不是俞人第一次提搬家,他的存款早就够他到市区买一套更好的房子了,但叶子一直坚持留在茗城公寓,俞人知道她只是想离自己的家近一点。
这次叶子说“好。”
俞人有些惊讶,转身望进了叶子湿漉漉的眼里,他又想起十年前见叶子的那天。
那天天刚亮,俞人就去了福利院,那会儿他没钱,穿着破旧的褐色工装裤,蓝色衬衫上衣。虽然他就是奔着叶子去的,可对自己没信心到了极点,不管是经济还是人品,论经济,他穷,是个无业游民;论人品,他一直是个小偷。当然一直以来别人只知道他的穷。
为什么想要收养叶子呢,因为在那个晚上俞人曾轻轻打开那扇半掩着的防盗门,因为见到叶子的第一眼他的心就被揪住了,因为赎罪。
俞人从前不叫俞人,是俞仁,那件事之后他改了名,俞仁太扎眼了,还是俞人吧,俞人,人俞,偷,他借此来告诫自己,要好好照顾叶子。
见到13岁的叶子,39岁的俞人心里难受极了但却头一回沉下了心里的燥气,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短暂的沉默又让他下定了新的决心。
“叶子,我是俞叔叔,以后跟俞叔叔住一起好不好?”
缩在床上的叶子抬头,眼神湿漉漉的,什么话也不说,慢慢爬下床走到俞人跟前吸了吸鼻子,她感冒还没全好鼻子都塞住了,但还是捕捉到了安心的气息。
“好。”
叶子走近的时候俞人是有些紧张的,他怕叶子认出自己,即使那天叶子并没看到他。他想起前一晚的自己反复翻看着两年前的报纸,看那一起凶杀案,看配图上那扇熟悉的防盗门,一包金桥入肺,他还是焦躁的不行,直到他生了念头,领养那个小姑娘吧。
俞人低头看叶子轻轻的捏住了他的的衣角。
然而俞人领养叶子的过程并不顺利。
法律规定收养人要有抚养教育被收养人的能力并且单身男子收养女孩年龄差要有40岁。
经济方面俞人还可以找一份稳定点儿的工作站站脚,可是年龄无法更改,他没有办法,除非结婚。
2.
张小凌是个可怜的女人。
她前一个男人宋明达是从人贩子那里买的她,整整五年时间她一直被关在茗城一栋拆迁楼的顶楼里,那里的电已经被切断了,每周宋明达都给她送一些用过的红、白蜡烛来。
张小凌信鬼神,每次点这些蜡烛她都会觉得心慌胸闷,她想这些蜡烛肯定都是宋明达顺来的,没准人家还点着就被他按灭带回来哩,想到这里张小凌索性就不再点那些蜡烛了,天色一暗她就到床上躺着。
某天察觉到张小凌不再点蜡烛的宋明达生气了,“臭娘们儿,我好心好意的伺候你你还嫌弃了?”
张小凌闻着走近的宋明达身上那股浓重的酒气心想完了,于是下意识将身子往后缩了缩不敢回话。
“娘的小婊子你还想跑!”
宋明达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过来,对上夜色里张小凌那双泛着水光的眸,他得意地打了个酒嗝,嘴角扬了起来眼神却越发的恶毒。
“天一黑就到床上躺着等我啦?哈哈哈...”
宋明达朝张小凌扑了过去,酒气熏染一室气息。
宋明达变得越来越恶劣了,那天之后张小凌似是成了他的发泄工具,他一旦心情不好就冲进来打她,皮带在她的背上臀上留下交错杂乱的青紫,脖子上的手指印层层叠叠化作浓稠的青黑色,像年幼时家里烧稻梗厚重的烟气那样。
好想回家啊。张小凌这样想着可是她出不去。
那天大概是夜里将近12点的时候,张小凌听见咔哒一声,门被粗鲁地推开,粗重的喘息声和翻箱倒柜的杂乱声混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
张小凌觉得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才引的宋明达如此慌乱。
翻东西的声音渐止,那个黑影朝自己慢慢走过来,
“小凌,我要走了...”
一只黏糊糊的手伸过来轻轻抚着她的脸,她闻到很重很重的铁锈味,是每次拍死蚊子之后掌心上的那种味道。
张小凌觉得自己的猜测似乎是对的,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她的心有点湿漉漉的,连带着眼睛也湿漉漉的,她用力的撇开头,双手捂在嘴巴上用力的呼吸,像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滤掉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呼吸大量的新鲜空气。
“哈哈哈哈..”男人拿起边上刚理好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沓红钞轻轻的往床上丢过去,
“这个你拿着”若有似无的声音。
张小凌抬头,看到宋明达那双反射着月光的眼,好像是很熟悉的神情啊。
还小的时候妈妈总叮嘱她不要同邻居家的孩子啊达玩,妈妈说啊达的妈妈是个妓女,爸爸是个小偷,跟啊达玩是会被带坏的,变坏了的孩子就要被水里的大鱼吞进肚子里。
于是小凌就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在自家的院子里玩,一天,墙上突然丢下来好多枣子,小凌一抬头看到一根黑瘦的胳膊,接着就出现了那样一双眼,那双眼太复杂了,看的小凌心都要化了,于是她对着那双眼笑了笑,然后比了一个谢谢的口型,她看到那双眼也笑了,快活的样子就像天边的云彩那样晃悠悠软绵绵的。
那是小凌第一次向妈妈撒谎,说枣子是其他小朋友送给她的,妈妈笑着摸摸她的头。
第二次撒谎时她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工作可以预支工资来治爸爸的病,然后她把自己卖了。
张小凌哭了。
3.
宋明达一路跑,在快从云南跑到缅甸的时候被抓住了。
他杀了人。
那天晚上他喝了个微醺游荡在茗城街头,快路过一个楼道口的时候,看到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出来的男人穿着睡衣,绕到楼的另一侧进了车库。
以宋明达多年的经验,这家人的灯差不多都暗了,只有浴室还亮着,应该是已经要洗洗睡了的样子,这会儿他们应该忙着洗澡想着电视连续剧,警觉度不会太高。
他轻轻的走进楼道上了一楼,呼呼的吹风机声传入他的耳朵,门缝里的光亮在身前划了一道边界线。
运气不太好啊,人洗完澡了。宋明达想了想还是没把握进去,就下了楼梯。
下楼转角刚要走出这片楼道,他看到不远处树影后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嘿,难得遇上了个同行,宋明达想了想转身颇有兴致地走上二楼隐匿在夜色里。
那个人影就是俞人了,他不是专业的小偷,偷东西全靠运气,厉害的是,他运气一直都很好。
俞人看门还开着,这家人除了浴室灯都关着,只有一小姑娘,专心致志的吹着头发。他觉得时机很不错,吹风机的声音可以掩盖一些细小的动静,他确信他能成功。
俞人想好了就顺着墙根进了屋,并趁小姑娘不注意到了阳台。他打算多呆一会儿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梦会周公的时候开始行动。
楼下有一盏灯亮得扎眼,俞人饶有兴致地趴在阳台上看着周边的风景感受夜风的静谧。然后他看到这家的那个男人呼啦一声锁上车库门晃荡着钥匙似是要上来了。
路过阳台下的一块地的时候,男人突然抬头往这边瞧了一眼,俞人连忙压低身子靠着围栏蹲下,男人应该没瞧见他。
但是俞人心里还是开始不安了。接着吹完头发的小姑娘又似是要往这里走来了,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柔顺的头发长到腰间,黑白分明的眼被夜色蒙上一层睡意,神情却带着丝紧张,小姑娘过来费力的扯上玻璃门,拉上了窗帘。
俞人的直觉开始让他放弃这次行动,又想想男人快上来了,俞人一咬牙,决定这次还是认怂吧。他轻轻拉开玻璃移门绕开窗帘迅速出了大门,刚下楼便正面迎上了回家的男人,二人擦身而过目不斜视,从此却羁绊深种。
俞人走了,却不知原先暗中观察他的的宋明达思虑一番早已跟着他进了去。
宋明达跟进去的时候吹头发的小姑娘往厕所门外张望了一下,她突然有点怕怕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飘了过去,然后她就看见阳台上似乎有个人影一样的东西,想了想她壮着胆子走过去关上门拉窗帘,这下心才安定了一些。
宋明达却是在餐厅桌子边上的视觉死角区坐下了,他看着俞人匆匆忙忙跑了,心里一阵鄙夷,偷东西还有临阵脱逃的?不专业。
4.
小姑娘进了房间,不一会儿男人也进了屋,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等了两个钟头左右宋明达的肚子开始叫了,想着这家人应该都睡着了,他便站了起来,为了减少声响,宋明达早就脱了鞋子挂在脖子上,夏末夜晚的地有些凉,看来要给小凌换床厚点的被子了。
翻翻边上的冰箱,宋明达想先垫垫自己的肚子,顺便找找有没有燕窝虫草之类的东西可以顺走,
“这穷逼!”宋明达叼着香肠略感无趣的轻轻关上冰箱门。
“谁?谁在那里?”宋明达一转头对上男人的睡眼朦胧,
“真是懒人屎尿多...”宋明达抄起冰箱里的一条秋刀鱼打算冲出去。
男人下意识冲过来拦,像突然惊醒似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涨满血丝,双臂轻微伸开来做些阻拦。宋明达只想绕开他到门口去,可男人出奇的难缠,扑上来抱住了他,宋明达急了,要是房里的人都醒过来报警就遭了,他一狠心把冰冻着的秋刀鱼捅进了男人的心房,秋刀鱼没入胸膛一下子就软了,男人惊恐的倒了下去,宋明达也慌了。
一不做二不休,宋明达把男人摁在地上,拔出秋刀鱼堵上男人的嘴用手捂住他的鼻子,男人猛力挣扎无果,最后软趴趴的摊在地上...
宋明达有点发怔,喘了会儿粗气盯着安静的房间门思索了一阵,爬起来拿上软掉的秋刀鱼走了。
迷迷糊糊走了一路,秋刀鱼被丢进了附近的河里,要开始逃命了啊。
.....
宋明达被抓住之后,当局比对了冰箱上的指纹,以及通过死者伤口处残留的秋刀鱼体液便定了案。
张小凌是从几天之后的报纸上知道这件事的。她知道宋明达手上沾着血却怎么也不敢想这是他杀人留下的。
死者叫叶海,他家中还有妻子汤静微,女儿叶子。
男人死了之后,汤静微带着叶子四处找人帮忙,最后却只使得宋明达这个毁了她一生的人受到18年的有期徒刑,汤静微难以想象18年后这个混蛋还能出来耀武扬威的样子,她夜夜失眠,希望能想出什么办法把宋明达困在牢里一辈子,然后,她疯了。
妈妈疯了,叶子是知道的。从那天起,叶子便不再去学校了,她让妈妈乖乖呆在家里,自己到路口的早餐店婆婆那里洗碗,婆婆会给她饭菜带回去和妈妈一起吃。刚开始一切都还算顺利,后来妈妈就变得越来越不听话,终于到了那一天妈妈丢了,拿着饭菜急急忙忙回家的叶子呆呆的站在楼道里,看着就和那一晚一样敞开的大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天爸爸没了,这一天妈妈也没了。很久以前叶子和爸爸妈妈一起到杭州西湖去玩,叶子太小了,她视线所及的全部都是人家的腿,不知不觉便跟丢了,一抬头,瞧见一片破碎的天空,周围的人都是这蓝天上的阴翳边缘,绵软的云再头顶漂浮着,无声无息。很快不知所措的她便被挤到一片草坪上,新生的草因着一份生机很扎很硬,直扎进叶子小小的心里,然后她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自那次以后叶子再也受不了拥挤的人群以及坐在草地上的感觉了,那给她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带着丝不祥,总会令她觉得快要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了,然而现在对于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她来讲,这就变成了噩梦,一个逐渐侵入她的思维,造成无法逆转性伤害的噩梦。
在早餐店婆婆家里住了几天,叶子便被送到了福利院,叶子已经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了,虽然婆婆红了眼眶的死命安慰她,但看到叔叔阿姨拉着婆婆像要躲开什么似的走出去,她的眼睛也开始漏水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要难过,叶子觉得好饿,要多吃点肉才能开心起来呢。
然后,俞人就来了。在福利院待了两年,叶子变得愈发沉默,她原先的长发剪到了齐肩的位置,衬得下巴瘦削,眼睛又格外的黑亮,只是似乎找不到确切的焦点。
那些天叶子正发烧,就在刚刚觉得舒服点的那个早晨,宿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窗外的阳光刚好稍稍够到住在下铺的叶子的小腿,而清晨微微稀薄的暗色则笼罩着叶子的上半身,是一种很有安全感的样子。叶子的眼紧紧盯着门口,她知道这时候若有人来就极有可能是想领养她的大人了,叶子不太想被领养,但又很好奇什么样的人会想收养她。
这是一个穿衬衫工装裤的叔叔,脸上有着青褐色的胡渣,眼睛....眼睛很漂亮吧,很深沉,像厨房里望下去黑洞洞的水池排水口,然后在看到她的时候,唰的亮了一下又微微的摇晃起来,像石头丢进了水池里的那种摇晃但表面的涟漪被尽数抹去了。他一步步走近叶子,双手捏着裤边好像想把自己整个抬起来,好不让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叶子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了。
那个叔叔也笑了,嘴角弯弯的,酒窝浅浅的,他说
“叶子,我是俞叔叔,以后跟俞叔叔住一起好不好?”
叶子想,这个叔叔是真的要领养自己啊,她抬起头,再一次细细打量眼前的人,一起住的概念其实对她来说很模糊,什么是一起住呢,她曾经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后来和早餐店婆婆一起住,现在和这里的小朋友一起住,接下来再和叔叔住了,那么下一次又是去哪里呢?叶子想了想从床上爬了下来,她好像闻到了爸爸的味道,她走近俞人,用闭塞了的鼻子猛吸一下,果然,是熟悉的味道啊。
“好。”
这是叶子的回答,就像上帝说,要有光,才有了光,叶子想上帝对她还不错吧,她终于又要有家了,只是叶子想着想着眼睛就泛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