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妙在意趣。
意趣者,出其意,穿其情,破其境,以非常之境象大兴情意也。非常者,理槛外、情槛上、意槛内也。
中国古代的绘画和诗歌非常讲求意趣。面对意趣,创作的人和欣赏的人开始了一场两心相映的恋爱:创作的人通过羚羊挂角、草蛇灰线一类的含蓄创作手法,以求神似而非形似的艺术表达方式,映照出一种烛心的情绪和意境。对这种创作方法,我们谓之写意。
面对作者写意出来的画作和诗歌,欣赏的人要用心灵去领悟那一份烛心的情绪和意境。对这种坐照式的领悟,我们谓之会意。
就在这种心照不宣的写意和会意之间,那一份烛心的情绪和意境得到了很有趣味的传递。这就是意趣的由来。
在作品中,用来写意的对象有两种:一是局部的、具体的人事物和故事情节,我们谓之象。二是整个场景和故事发展过程,我们谓之境。由此,中国古典诗词的趣味有两个主要来处:象之意趣与境之意趣。
象之意趣的生动趣味
绝句(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象趣中的逸品。
两个黄鹂鸣翠柳,黄的雀,绿的柳,声的婉转,姿的袅娜,这种近在眼前的春态,亲切到了可闻、可掬的地步。
一行白鹭上青天,雪的鹭,青的天,鹭的高飞,天的清远,这种远向天边的春意,清阔到了无尘无廓的境界。如此清新而又寥廓的气象,不正是沉醉着我们的春么?
闻之近,闻不尽春的亲切;望之远,望不尽春的清阔。此乃春之真意趣。——老杜的守拙功夫终是到了天工清新、袖里乾坤的境界。
这是象之意趣的逸品之作。
境之意趣的生动趣味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东坡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是境之意趣的代表作。在境的创作上,采用了与“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一脉相承的手法。
从古至今,诗人学者大多认为这阙词明咏失意的杨花,暗叹失情的少妇,以花的失意、人的失情合璧出一派伤逝的意境。此说虽合于词意,但对真趣味的咀嚼,却是十分生硬和肤浅了。
这阕词在境的创作上,东坡采用的不是明咏暗叹的常见套路,而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奇幻手法:春天,空寂的庭院里,少妇对着飘落的杨花伤心垂泪。恍惚之间,杨花的灵活了过来,对着少妇开始说话。于是,杨花和少妇各自化作一只黄鹂,相顾而伤,对泣而诉。少妇以杨花为自己的意象,杨花以少妇为自己的化身。两个失意而又伤情的生灵相互倾诉,时而你主咏、我附叹,时而我放悲、你陪泣。宛若两只黄鹂,主歌与副歌交替地叹着、唱着。萦损柔肠的一腔情殇就这样悲放出来,“一行白鹭上青天”地深到读者心里去了。
照这个意境,将这阙词从起首一路思忖到末尾,哪一句是杨花在主悲、少妇在附泣,哪一句又是反过来,可以生出不同的变化。只要将自己置身其中,你心里就会不断的浮生出新的话本。每个话本都有着意绪不同的情感倾述。于是,在你心里,一阙百余字的杨花词变成了一部情殇的罗生门。
如此品味,方得境之意趣的无穷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