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迈着急促的小碎步,紧紧跟随着爸爸。爸爸心情很好,说些话逗着我走得很快。我又兴奋又紧张,骄傲地回应爸爸“我还能走得更快”,心里非常期待即将到来的电影,但没法想象会看到什么。
今晚是爸爸单位发的电影票,每人有两张票,可带家属。爸爸下班回家对妈妈说看电影的事,我还没睡着,正好听到妈妈说要留在家看孩子。爸爸说:“孩子们都睡着了,我们看完电影就回来。”我一听,赶紧叫起来:“我没睡着。”妈妈一听我说话就笑了,对爸爸说:“这个机灵鬼,干脆你带她去看吧。”所以,我才有机会来电影院看电影,心里激动得不得了。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就是忽然感觉身边的人影多了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爸爸说:“啊,小汪,你来得好早啊,老王他们呢?”
“我没看到他们,老金你来得正好,马上就进场了。咦,这是你女儿呀?”
我抬起头,想看清和爸爸说话的人,但眼前是一片漆黑。
爸爸拉着我的手,说:“是三子,睡不着,吵着要来。”我听出了爸爸声音里的笑,心里很得意。
“来,侄女儿,这个番茄给你!我刚刚在小贩手里买了两个。”我手里被叔叔塞进了一个老大的凉凉的东西。
爸爸和叔叔说着闲话,我手里拿着番茄,觉得好重,心里却想着看电影真好,还可以吃到好东西。
我身后的某一处突然亮起了灯,一时间人声鼎沸,人们像潮水一般朝灯光亮起的地方涌去,我像只小蚂蚁,似乎要被潮水卷走。
“走了,进场了。”爸爸和叔叔不再聊天了,也加入到了人潮中。
“三子,等会儿进去时,你一定要牵好爸爸的手,不能松,要不然爸爸就找不到你了。可听到了?”爸爸拉着我的手叮嘱我。
“听到了,我不会松的。”我很自信。
“三子真乖!“
我紧紧拉着爸爸的手,在黑黢黢的过道里走着。有时,别人的屁股碰到了我的脸,我就伸出另一只手推那个屁股一下。
人太多了,我的凉鞋快要掉了。我急中生智,弯腰飞快地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里,我再也不担心被踩掉鞋子了,走得比爸爸还快。
慢慢地,身边不像先前那么挤了,只听见椅子“啪“”啪“的响声,此起彼伏,我的耳边全是人们”嗡嗡嗡“的说话声,很近又似乎很遥远。
我依然紧紧拉着爸爸的手。爸爸正在查找座位号,他边看排号边对我讲:“我们是双排号,在这边,如果是单排号,就在那边。“我好像心里透明似的,居然懂了。
”先找到自己座位在哪一排,然后在这一排里按顺序找到自己的座位。“爸爸在找到座位时还在教着我。我”嗯“了一声,全明白了。
当我坐上自己的座位时,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我穿上了鞋子,在位子上东张西望。这时,我才发现,电影院里有微弱的光,我前面的光里全是黑压压的后脑勺,我后面的光里全是白光光的模糊的脸。
电影开始了,两个红红的大字“人生”出现在荧幕上,我认识这两个字,感觉好亲切。我还看到了“路遥”的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很有味道,跟我熟悉的那些人的名字都不一样,我喜欢这个名字。
谁说小孩子啥也不懂?
电影看了一会儿,我就明白了巧珍喜欢高加林,巧珍不喜欢来相亲的马栓。
大队安排可爱的德顺爷爷带着加林和巧珍进城拉粪。一路上,德顺爷爷讲起自己年轻时爱过的女子灵转,老泪纵横。加林和巧珍并排坐在架子车上,不说话。
《走西口》的歌声响在他们的心上,飘在电影画面里,也飘进了我的心里,我有不好的预感:这美好的画里插入这么忧伤的歌,恐怕加林和巧珍也会像德顺爷爷和灵转一样分离。
高加林要进城工作了,巧珍送他到村口的小桥,对他说:“加林哥,你常想着我,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当高加林和黄亚萍在一起谈诗歌谈梅里美的时候,我讨厌极了,我觉得他快要忘记巧珍了,他怎么能这样呢?巧珍多么好啊,对他是多么好啊!
后来的情节,我只记得高加林不要巧珍了,他要留在城里。巧珍明白了加林的意思,哭着走了,我也跟着哭了。
巧珍同意嫁给马栓。出嫁那天,巧珍红盖头下晶莹的泪珠让我觉得,人生真是悲剧。巧珍在电影里流泪,我在电影院里流泪。
爸爸感觉到我的异样,就拉拉我的衣服,说:“孬伢子,不哭了,这是演员演的,不是真的。”我说了一句“巧珍好可怜”,接着看。
当高加林被人告发走后门参加工作,背着铺盖又重新回归土地时,我心里也高兴不起来,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假如高加林留在城市里工作,实现了理想,那么,他不要巧珍只是个无奈的选择,至少理想可以给他一点补偿。可是,到最后,高加林既失去了留在城市工作的机会,又失去了自己心里明明爱着的巧珍,变得一无所有。
我很同情他,人生是这么沉重,命运这么残酷。先前因为对他抛弃巧珍的恨意,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感到可惜可惜。
电影散场了,我被爸爸牵着手走出了电影院,走进了外面的黑夜里,但我的心一直还沉浸在电影里,沉浸在“人生”这个沉重的命题里。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人生,这部电影像是在无边的混沌黑暗里,为我撕开了一个窥看人生的裂口,我看到了那里面太多不轻松的东西,这深深地影响了我。
那是1984年。
直到1995年我上了大学,才有机会接触到路遥的原著。我把《人生》、《平凡的世界》看了又看,经常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晚上在电影院里为巧珍哭泣、为加林惋惜的小女孩。
童年的理解,有时,无比正确,因为有一双未被世事污染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