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爱希腊
费迪南德-冯-席拉赫(Ferdinand von Schirach)的新作叫《恐怖袭击》。这是一部比作者的预想更富有现实意义的 戏剧作品。但是下面的对谈是就其可能存在的一些危险后 果的。联邦政府前政治家格哈特-鲍姆(Gerhart Baum)和布克哈特-赫什(Burkhard Hirsch)共同接受了我的采访。
SEBASTIAN HOPPE
杜塞尔多夫戏剧院(Schauspielhaus Düsseldorf)上演的席拉赫作品《恐怖袭击》,由导演Kurt Josef Schildknecht(库尔特-尤瑟夫-施尔特克内西特)将其搬上戏剧舞台。
《恐怖袭击》是近期最频繁被搬上戏剧舞台的一部新作。其创作者费迪南德-冯-席拉赫是一位知名 畅销作家,同时也是一位辩护律师。仅仅在德国,这部作品就已经在39家剧院的舞台上演。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恐怖分子劫持了一架客机,并胁迫飞行员改变航线,飞往一个坐满观众的足球场。一个 空军战斗机飞行员在最后关头,违抗上级命令,将其击落,致机上全部人员死亡。这位飞行员现在必须出席法庭接受审判,为其行为负责。他是有罪还是无罪?”席拉赫的大胆设想是让来剧院看戏的 观众们投票决定。判决的结果,完全由每一场的观众来左右。
F.A.Z
生于1971年的尤利娅-恩珂先后在弗赖堡和法国的图卢兹学习文学,并凭借研究一战的论文 顺利取得博士学位。从2001-2005年间曾在南德意志报的文艺专栏供职。自2005年夏起便 转投到法兰克福汇报周日版的文艺专栏,驻扎在柏林,最初仅作为合作紧密的自由撰稿人。
自2015年起作为编辑主管其文学部门。2014年由翰思出版社(Hanser Verlag)出版了她 的论文《个人魅力和政治—为何我们的民主制度需要更多的激情》。(Charisma und Politik — Warum unsere Demokratie mehr Leidenschaft braucht) 法兰克福汇报周日版—文艺专栏 格哈特-鲍姆 前施密特政府时期的(Helmut Schmidt)内政部长; 布克哈特-赫什 自1994至1998任德国联邦议院副院长。
两位同样来自德国的自由民主党(FDP)的嘉宾,现在也同样要来批 判这部新鲜的戏剧作品。当然我们事前也尝试过邀请作者本人席拉赫 到场参与讨论,但是他不想参与这一轮的讨论。
记者:鲍姆先生、赫什先生,您二位都非常了解这部戏剧作品的主题, 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鲍姆:⾃2005年1⽉11⽇起,当时红绿联盟执政下的联邦政府正式⽣ 效了⼀部新的《航空安全法》。这其中包容如下⼀项,即在飞机被恐怖分⼦劫持的突发情况下,军⽅动⽤武器将其击落,在法律上将是被 允许的,即使这意味着杀死⽆辜的⼈。以此为背景,⽆论如何这都将 意味着舍弃⼀些⽣命。在我们当时共同向联邦宪法法院递交的宪法诉 愿中,赫什先⽣做了决定性的拟定⼯作。
赫什:当时为了这个宪法诉愿,我接受了⼀份委托。⼀位职业飞⾏ 员、⼀位业余飞⾏员和三个私下经常乘坐飞机的⼈找到了我。在这部 《航空安全法》正式⽣效⼀年后,联邦⼤法官们判定其中这第14章第 3段的内容违宪。
鲍姆:这些⼤法官们采纳了我们的论证理由,即⽣命与⽣命之间是不 可以相互抵消的。他们明令禁⽌这种计算⽣命的⽅法。
赫什:判决⾥有这么⼀句⾮常棒的句⼦:“根据德国现⾏的基本法第 ⼀条规定”(即⼈性的尊严不可侵犯),“完全⽆法想象法律上会这么 授权,允许故意杀死那些陷⼊绝望境地的⽆辜之⼈。”
JENS GYARMATY
布克哈特-赫什什和格哈特-鲍姆在法兰克福汇报的柏林林编辑室
记者:赫什先⽣,您在该剧2015年秋天⾸演之后,给作者席拉赫写 信批评了这部剧作。⽅便说⼀下为什么吗?
赫什:他扭曲了事实。他让观众们来做法官进⾏裁决。但是这些观众 还没认识到其真正的⽭盾冲突所在时,就武断地把它当作⼀个切实存 在的事来对待了。
记者:这种处理⽅式难道不属于艺术⾃由的⼀部分吗?
鲍姆:这算是艺术吗?要知道这部剧是⽴⾜于⼀个⾮常政治化的事实 之上,并且是完全⽆法分隔开的。这更接近⼀种⽂献汇编。当年我们 在卡尔斯鲁尔促成的诉讼程序,⾥⾯的很多内容现在被引⽤到这部剧 作中,并搬上戏剧舞台。同时这还算是⼀种艺术上的⾃由吗?我不觉 得这种混合有任何说服⼒。
赫什:席拉赫唤起了⼀种很迷惑⼈的表象。这好像是在说,如果不是 所有的乘客,包括男⼈、⼥⼈和孩⼦们,甚⾄也可能包括其他在坠机 点的⼈们都被有意杀死,法治国家就会变得毫⽆防备之⼒了。这当然 是错的。剧中的飞⾏员做出杀死这些⼈的决定,是以他⾃⼰的猜测为 基础的。
鲍姆:其实在这部剧去年秋天⾸演的时候,席拉赫给《明镜杂志》写 了⼀篇⽂章⾥就提到,他本⼈是认为这个故事的主⼈公,飞⾏员拉尔 斯-科赫(Lars Koch)是有罪的。
记者:这么说来,他和您⼆位在“⼈性尊严”⽅⾯的基本看法应该是⼀ 致的。
鲍姆:完全正确。那么为什么他却要在这部剧⾥⾯如此随意处置这个 我和他都⽀持的基本观点,以⾄于观众中的绝⼤多数都只关注到了这 个饱受良⼼谴责的飞⾏员?
记者:你觉得原因可能在哪?
鲍姆:我觉得也许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处理,其戏剧性就缺失了。
记者:根据数据显⽰,⽬前为⽌⼀共是59.4%的观众要求判其⽆罪。 在全部已经公布的投票结果中,⾼达93.9%的演出中,其判决是以飞 ⾏员被判⽆罪⽽结束。您觉得是什么促使观众们做出如此决定的?
鲍姆:这部剧的标题本⾝就已经对公众有⼀定的影响⼒。“恐怖袭 击”。作品中多处出现空洞的政治⼜号⼀般的句⼦,很容易触碰到⼈ 的神经。⽐如“我们现在⾝处战争中”,或者“现在还不觉得这是战 争,⽽是别的什么,就太幼稚了”。再加上下⾯这个⾮常尖锐化的虚 构情节:飞机上164名乘客对⽐体育场⾥⾯的7万观众。
赫什:席拉赫误导了⼤家,使其做出⼀个错误的决定,然后把这个决 定再带回现实中来。
DPA
该剧作者兼辩护律律师费迪南德-冯-席拉赫
记者:我们反问过⾃⼰,公众们最后的决定到底是关于什么的:是关 于这个飞⾏员的具体案例,还是关于您的宪法诉愿,又抑或是关于⼈ 性尊严的?
鲍姆:这事实上这是作者想要通过投票决定,把观众们带进去的两难 境地。当然⼈们可以在不对“⼈性尊严”产⽣质疑的前提下,更多的考 虑减轻其刑罚的理由何在。但是在席拉赫这⾥,情况却是,或者你选 择⽀持这个飞⾏员,或者你选择站在宪法这⼀边。
赫什:鲍姆先⽣,关于这⼀点您得提⼀下当年的国防部长弗朗茨-尤 瑟夫-荣格(Franz Josef Jung)以及沃尔夫冈-朔伊布勒( Wolfgang Schäuble)
鲍姆:当时在卡尔斯鲁尔,就在我们两个争取到这个裁决结果之后, 他们两个公开宣称:如果真的遇到这种劫机事件,他们仍然会击落飞 机。
记者:对此,您当时是怎么应对的? 鲍姆:我们当时仔细考虑了以后,才决定上法院,⾛法庭程序。
赫什:议会本该为此谴责这些部长们才对。因为他们公开宣称要违抗 宪法的⼀项基本原则。
记者:然后呢?
赫什:事实上议会并没有这么做。朔伊布勒和荣格当时传递了这样⼀ 种印象,即如果坚持适⽤这⼀宪法,国家将变得孤⽴⽆援。问题就在 这⾥。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在这⽅⾯甚⾄认同了国际法惯例,即认为击 落⼀架客机是违反⼈道的罪⾏。德国政府也做出承诺,在战争中,不 会将恐怖分⼦当作军⼈对待,⽽是仅当他们是战争的罪⼈对待。我⼀ 直坚持着,⼀直强烈反对这种暗⽰,认为事实上我们⾝处于⼀种类似 于战争的状态。
记者:尤其是在法国尼斯、在德国的维尔茨堡的⽕车上、在慕尼⿊ 以及在安斯巴赫的暴⼒事件之后,越来越多的⼈们开始有这种相同的 感觉。对此,我们能做点什么?
鲍姆:这种担忧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需要有⼀个正确的政治导向。 安全问题不应该成为主导我们社会的价值观。我们的主导观念应该是 ⾃由。⽽且,“不可称量“这⼀特点是⼀直伴随着⾃由的。没有准备好 ⾯对风险,⾃由便⽆从获得。但是我们也必须尽量减少这些风险。
记者: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鲍姆:暴⼒⾸先在⼈的头脑中逐渐形成。预防是不可或缺的。对暴⼒ 的预防和压制是同样重要的。我们必须尝试⼀切可能性,尤其是在伊 斯兰地区,从⽽阻⽌那些受威胁的、精神不稳定的以及容易被诱骗的 ⼈们使⽤暴⼒。在社会中,我们应当和这种⼈结盟,即这种愿意通过 合理的计划来使⽤他们的⼒量的⼈。现在社会上针对外国⼈尤其是伊 斯兰国家的个别暴⼒⾏为,以及妄图使政治变得⼯具化的倾向,是⾮ 常可耻的。
记者:预防⾃然是⾮常重要的。但是在⼀个暴⼒⾏为每时每刻都可能 出现的情境⾥,预防又能起到多⼤作⽤?
鲍姆:我们现在深陷在⼀个情境⾥,其对抗恐怖主义的⽅式会对⾃由 社会造成极其深重的伤害。但是这⼀⽅式却⽆法证明其拥有令⼈信服 的必要性。⽽这⼀情境,却给恐怖主义和恐怖⾏为提供了额外的理由 和动机。深思熟虑在现在显得尤为重要。在社会中,当然也包括在媒 体中。慕尼⿊事件之后的当晚,新闻报道中出现的那些疯狂的胡乱推 测显得尤其没有责任⼼。不是任何暴⼒事件都属于恐怖袭击,不管这 个事件多骇⼈听闻。诚如法国总统弗朗索⽡-奥朗德(François Hollande)所说的,我们并不处于战争之中,我们只是在对抗犯罪分⼦⽽已。
在慕尼⿊事件之后,他又重申了⼀遍这句话。在战争中,原则 上来说敌⼈是要被完全消灭的。计算和⽐较⼈的⽣命数量,是战争的逻辑。但是在充满恐吓和威胁的时代,我们仍必须以⾃由的基本权利为依据,⽽不是仅使其相对化。
OBS
今年年秋季开始,Lars Kraume(拉尔斯-克劳默)导演执导的电视电影《恐怖袭击》将在德国电视 ⼀一台播放。从左⾄至右为剧中演员Lars Eidinger,Martina Gedeck, Florian David Fitz和Burghard Klaußner
记者:鲍姆先⽣,我们和您⼀起在柏林观看了德意志剧院上演的⼀版 《恐怖袭击》。当时在场的观众中有很多年轻⼈,还有中学⽣,还有 整个哲学讨论班的学⽣们,在演后谈中他们提了很多问题。您觉得他 们从中学到了什么?
鲍姆:他们学到了⼀些错误的东西。席拉赫本来也可以给这部剧再加 上⼀点东西。⽐如在宣布判决之后多留⼀点时间出来,⾯对观众再次 提及:这就是你们的投票的结果,⽽这也意味着你们的最终决定。你 们刚刚做的决定,事实上是和我们国家的基本法不相符的。
记者:我们假设⼀下,如果⼈们要投票决定⽀持还是反对死刑。。。
鲍姆:在德国,事实上有70%是⽀持死刑的。但是⼈们在这类投票时 其实⼼知肚明,死刑是违宪的。但是席拉赫放弃了这⼀点。我认为这⼀点有民粹主义的成分。他在剧中不肯明确表⽰,“⽆罪释放”的投票 表决,其实是对基本法的违背。他本可以把这个提⽰加进剧情⾥⾯的, 即使是加在事后也⾏。可惜他放弃了这⼀做法。
赫什:没错。这部剧也没有把⼈引导向这个根本问题,即⼀个政府对 其公民的⽣命的随意⽀配权,到底延伸多⼴。其实整个思想体系都取 决于⼈的⼀种简单的感觉,包括在这部剧中也是如此。好棒啊!很多 ⽣命被挽救了,尤其在《恐怖袭击》⾥,有7万⼈的⽣命被挽救了 哟!然⽽事实上没有⼈清楚知道,这些⽣命是否真的受到了威胁。
鲍姆:关于此,希望⼤家了解⼀点,每年平均差不多有300起事件中 都已经部署战⽃机紧急起飞(Alpha Scramble)了。其中有⼀年甚⾄ ⾼达400起事件。
记者:请问什么时候会部署战⽃机紧急起飞?
赫什:就是当⼀架飞机在没有事先登记的情况下滞留我们的领空,且 ⽆法借助通讯设备和对⽅去的联系时,这⼀警报就会拉响。然后联邦 国防军的飞机就会起飞,⾸先当然是观察⼀下这个陌⽣的飞⾏器。 1972年就发⽣过⼀次此类事件。当时为了庆祝当年的慕尼⿊奥运会胜 利闭幕,⼀架飞机就不⼩⼼飞进了我们的领空,和对⽅的通讯联系⽆ 故中断。当时的国防部长格奥格-列伯(Georg Leber)有三分钟的时 间来做决断,是否要击落它。
记者:请问这所谓的三分钟是不是这种情况下通⽤的时限?
鲍姆: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话,这个时限是可以长达10分钟之久 的。⽽在列伯部长当时的那仅有的三分钟⾥,是没有机会进⾏正常的 合乎理解的你问我答的。当然,即使是10分钟,对这种要做出⽣死悠 关决定的时刻来说,肯定也是远远不够的。是否所有的信息都是绝对 正确的,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们是⽆法⼀⼀查明的。最后也只能凭 直觉来做决断。列伯部长当时做出了反对击落飞机的决定。
记者:然后发⽣了什么?
赫什:幸好没多久客机上的飞⾏员主动联系,并解释说是因为⽆线接 收器出问题了,所以⼀直⽆法回应。当时机上也有超过100⼈。如果 当时⽆线通讯中断了,客机飞⾏员必须服从指令,严格遵守原定的飞 ⾏计划。当时慕尼⿊的机场还在⾥姆,飞机的航程正好包括了要经过 奥利匹克体育场上空。飞⾏员谨守全部的飞⾏规则,却仅仅因为这个 技术上的⼩问题,差点断送了所有机上⼈员的⽣命。
记者:这部剧⾥⾯也提到了这段历史。这也让⼈觉得好像席拉赫是要 借鉴这个突发事件来写他⾃⼰的剧本。
赫什:但是他的故事⾥⾯,这个思考和决定的时间却莫名其妙的长达 28分钟之久。我⾃⼰完全⽆法想象出这样的突发事件,时间上却如 此充裕。要知道飞机每⼩时能飞超过600公⾥,这么多的思考时间肯 定是令⼈⽆法想象的。关于席拉赫先⽣的故事,我觉得⼈们还不得不 提出另⼀个质疑:为什么官⽅没有马上疏散这个看似受到严重威胁的 体育场?
鲍姆:这个质疑马上就能变成⼀个值得简单讨论⼀下的主题。
赫什:但是这个主题不会有任何后续。然后呢?这个战⽃飞⾏员得到 命令,不允许射击?他又是从哪⾥抢夺来的权利,使⽤这个出于信任 给交付给他的军事武器来射杀别⼈?假如说他不是简简单单地按⼀个 按钮就完事了,⽽是要⽤⾃⼰的⼿枪⼀个个的射杀,那么他还会坚持 这么做吗?他说:这是⼀个良⼼之问。这么说的话,难道他是我们亲 爱的上帝吗?他并不知道飞机上的具体情况是什么。曾经也真实发⽣ 过其他类似的劫机事件,但是飞机最终成功降落在了慕尼⿊。劫机者 是⼀个疯⼦,⽽他⽤来恐吓和威胁的“⼿榴弹”,事实上只是⼀个仿真 模型⽽已。他的威胁其实只是空话⽽已。但是这也同样会是⼀架可能 被击落的客机。
记者:但是就这部剧来说,⼈们也能提出同样的质疑:飞机既然仍在 天上飞着,谁又能预知飞机上的具体情况。
赫什:如果您把飞机击落,你杀死的也许不仅仅是飞机上⽆辜的⽣命, 很⼤程度上还可能波及地⾯上的⼈。像德国这样⼈⼜密度如此⼤的国 家,这种可能性是⽆法排除掉的。奥托-席利(Otto Schily)也不得 不承认,当年他作为联邦内政部长在联邦宪法法院上,代表联邦德国 政府,站在反对我们两个的⽴场上的。
费迪南德-冯-席拉赫的⾸首部戏剧剧本《恐怖袭击》由⽪皮伯出版社(Piper Verlag)出版(176⻚页, 16欧元)
由古斯塔夫-奇本霍尔出版社(Gustav-Kiepenheuer-Verlag)经上演的地⽅。世界上有哪些地⽅方已经上演或即将上演该剧,以及那些已经上演的地⽅。具体的结果如何?
格哈特-鲍姆和布克哈特-赫什什在今年年春天⼀一起合作出版了了《鲍姆和赫什什—德国⾃自由主义的⼀一⾯面》⼀书。
(出版社为Propyläen-Verlag,272⻚页,22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