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飘了点儿小雨,是那种不会迷了眼的,不会钝的脸生疼的,不打伞也不会把衣服淋的湿漉漉的那种丝丝细雨。我们仨准备骑自行车回家,正在开锁,没有征兆的一句怒吼:你们几个小鬼!下雨还骑什么车!骑车还不戴帽子!你们倒是戴个帽子啊!我一脸无辜地转过身来,看到老爷爷一脸严肃地批评我们。本来说完老爷爷就要走了,突然又掉转头说:你们倒是穿件雨衣再骑车啊!这衣服都淋湿了要!我们仨都懵懵的,敷衍几句:哦哦,知道了。其实内心着实奇怪,为什么突然老爷爷要过来跟我们叮嘱这件事,更奇怪明明是关心的话,为什么要用那样生硬的语气,感觉在挨骂而不是在被关心。这样严肃的老爷爷让我立马想到另外一个人,他们有些相同,却又有很大不同。
他是地主家的儿子,有些与生俱来的傲气,不是很尊重女性,觉得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就该照顾丈夫做着家里大小事的活。他的妻子身体不是很好,特别是那双腿,经常就失去了力气。有次他的妻子摔倒了,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拼命地叫唤丈夫的名字,他听到了,他出来了,却只是那样看着,并不上前帮忙。幸好,他的妻子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即使他有些冷酷的残忍,她仍不离不弃一直把自己最好的照顾给他。从我记得他开始,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他大都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什么,想着什么。
能回忆起最遥远的时候,是有年下雪的冬天,我坐在火堆旁烤火烤得有些干,跟姨撒娇说想吃甘蔗,姨说现在正下着雪,等雪停了去给我拿。他沉默着熄了烟,摁灭在火炉边,起身出了门。过了好些时候,他一手抱着一个大碗一手提溜着一把刀,将大碗递给我,问:够不够?大碗里全是一节一节儿,正好一口一个的,白白嫩嫩的,一咬就溅出水来的甘蔗。那个时候还没有街上卖的削好的甘蔗,都是自己家埋在草坑里,一整长根,最多用厚厚的镰刀剁成几小节,再用嘴一节一节的撕开皮。我小时候牙就不好,每次到节点的位置就会咬不动,节点又硬又干又难吃,都是大人帮忙吃掉节点的部分再给我吃。所以当我看到被剥了皮还剁成一小块一小块,没有一块有节点的甘蔗,有些兴奋,伸手接过碗时,映着火光,看到他那双本是泛着点点黑斑如同枯木的手此刻竟通红,有些惊讶,惊讶得眼角竟有些酸,慢吞吞回了句:够了……那是我能记起的第一次他那么主动的说的话,那么主动的......
后来有次跟家里人唠嗑,都是吐槽他怎么怎么冷漠,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也从不搭理人,突然话锋一转,姨说他是真的很疼我这个家里最小的,每次听到我要回去看他的消息,他都大清早地走去街上买好多菜回来,其实家里哪需要买什么菜呢,姨家里自己种的养的就够了。姨劝过几次,跟他说我就爱吃家里的菜,买的菜天天都吃腻了,他也不听,一如既往地大清早起来走那么远的路买了一堆回来,肉是特别多。他特别爱吃荤,年纪大了也如此,姨说是因为那个斗地主的年代,他们家落魄得厉害,穷苦怕了,总觉得肉是最好的东西,即使家里的东西更好,他也觉得买的才是更好的。然后我就意识到,大家嘴里如何如何冷漠的人对我却真是不同的。每年过年,我们几个年轻的一辈围在一桌打麻将,每次这个时候,他就会沉默着搬把椅子坐在我身后,双手握在腿上,伸着脖子笑眯眯地望着我的牌。刚开始我很讶异,因为他竟然在笑,后来就习惯了,因为他只在我身后看我打牌的时候笑。我不知道他是在笑我的技术太烂,还是在回忆他以前年轻的日子。问他他也不说,不知道是真的听不到还是不想回答。打完牌就要吃饭,他在饭桌上从不主动夹菜也从不说话,只会在别人给他夹了他不爱吃的哼哼两声。有次姐姐失误给他夹了块胡萝卜,他拿着碗躲开了,哼了一声,表示拒绝。他从不吃蔬菜,大家担心他的消化跟不上却又无可奈何。我看着姨给他夹了一大堆肉之后,伸手夹了更多的胡萝卜和青菜放在他碗里,告诉他要多吃蔬菜,他皱了皱眉,抬头看了我一眼,似是委屈似是无奈地吃完了。从那次我给他夹完之后,他也还是不吃蔬菜,我也没有再给他夹过,虽知道我给他夹他会吃,却也不想再为难他。
再后来每次回去,他竟主动拉着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开学,放假放多久,可能年纪越来越大,一直到我毕业工作了,他仍这样问,只不过拉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知道他在害怕,在不舍,他不知道下次我回来还能不能看到他。上次跟姨通电话,姨说他今年精神有些不太好,更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整个人看着更沉默了,以前还会偶尔上街买点烟买点自己想吃的东西,今年却一次也没去过......挂了电话我就哭了,一边懊恼自己不能时常回去看看他,一边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满心愧疚的同时真诚地祈愿时间过得再慢一点。
他肯定不是个好丈夫,或许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对我来说,他,是我的外公,是把所有温暖的关怀都给了我的外公。我又有些想念我的外公了,下次放假我一定要回去看看他,他一定会带着笑意问我什么开学,放了几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