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镇

阿晓是个古朴的女孩,眉毛淡黑,睫毛幽暗,如水墨一般。她的肤色是如睡莲般纯洁的白。可是似乎是多年的忧郁又使她带着微微黯淡。她总是穿着颜色淡素的连衣裙,温婉纤细。

阿晓是我的女朋友,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她喜欢默默地跟在我身后陪我做我想做的事,喜欢抬头望着我的眼睛微笑。我原以为她是不会与任何人争吵的,但我们的的确确是吵架了。吵的不轻,甚至谈到了分手,幸运的是还没到最严重的地步,至少我没有打她巴掌,她也没有朝我扔东西。至于吵架的原因我已经记不清了,不是我没心没肺,只是世事如此。很多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日子里,被我们遗忘了。

去乡下吧。我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苍白的脸庞泪流不止,如雨后的莲花。那时我空荡的心像是被什么异物搅乱了,没有了先前的气愤,只留下阵阵刺痛。那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我们即使在热恋时也从不提及那些“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诺言,因为我们明白,很多曾经说着永不分离的人早已散落在天涯了。那时她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时不时触碰下眼睑:如果有一天我们吵架了,吵得不可开交了,我们就找一个宁静的乡下小镇,去那里散散心,好吗?我清楚的看到她在说这句话时眼中分明闪过一丝忧伤。她很少对我提出请求,我自然是答应的。

我跟阿晓随意收拾了一下,第二天就上路了。

地点是她选的,我没有多问,只是记得路程很远。先坐了客车,后来又转乘了载客的客船。是凌晨5点的车票,我们4点半就出门了。那时是深秋,凌晨4点天还很黑,很少有车,难得看到的几辆出租竟然无视我挥舞的手飞速从我们身边开过。我心里咒骂着出租车公司,下意识地向阿晓看去,她离我一米左右,穿着往常的蓝色连衣裙,另加出门时随便找出的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色外套,右手抱着左手,手臂环在胸前。她瘦长的身躯在风中显的有些单薄。我几次想过去抱着她,但始终没有。我们站在路口等了20分钟左右才拦到一辆出租,可气的是司机竟然说什么离车站远,不想搭客云云。最终我们加了些钱才得已出发。

到车站的时候刚好赶上出车。

之后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无聊的车程。我跟阿晓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她上车不久就睡着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睡了还是不想理我。我一直难以闭眼,车上弥漫着一股烟草与汽油混杂的味道,让我觉得恶心。

我们在中午时分下车,到港口转乘客船。彼此就这么沉默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客船启动,渐渐远离码头。停泊在港口的各式船只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我很喜欢回首来时的路,不断的回首,却不能驻足,然而时光却拉着我轰轰烈烈地向前奔去。屋舍不会移动,我却不能停留,到最后我只能望着两岸的青山发呆。船上没有车中那种令人作呕的机油味,却也少不了浓厚的烟草气息。船所发出的“呜呜”声甚至比客车还要喧嗔。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阴霾,船舱中的旅人都各自保持着缄默,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压抑。阿晓似乎没有这种感觉,兀自望着岸上的风景,我也不自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岸边的景物悠然向后移动着,不紧不慢。

我取出耳机戴在耳上,闭上眼睛听着悠然的音乐,心情平静下来。一首陈绮贞的《鱼》响彻心霏——“带不走的,丢不掉的,让大雨侵蚀吧……”

一个人总不要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听陌生的歌……

『喂,先生。』在我沉浸在音乐中时,坐在对面的穿牛仔长裤格子上衣的女孩搅乱了音律。

『蒽?有什么事吗?』我与她素不相识,有些惶惑,但阿晓似乎比我更加好奇,上下打量着女孩。

『 可以告诉我几点了吗?』

我翻出手机,手机发出暗淡的白光,很无力。

『3点了。』

『 哦,谢谢拉。』女孩对着我笑,『先生你是要去哪?』

我看向阿晓,她已经转过头继续望着远处,对我不理不睬。我无奈地苦笑,『我也不知道。』

格子女孩表情有些诧异,但很快调整过来,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从包里取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

到达青镇时已经是傍晚了。

这里是典型的南方水乡古镇,青石板古道和幽深弄堂,古老的青砖瓦房还包留着飞檐的样式。河流从古镇中心穿流而过,汇入临近的青江。岸上白色粉墙上淋漓着不知多少年的氤氲水气,各色岸边灯火在江水里倒影粼粼,有些班驳陆离。一旁河堤上稀疏地分布着几个穿手工衣服的镇上女子。大多是在清洗头发和衣物。

船夫向我们介绍了一家很便宜的旅店。老板是一个60来岁的阿婆,不知她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冰冷的地方幽居了多少年,连皮肤也渗透了浮萍浑浊的青,她从临近的房子里慢慢走出,把钥匙递给我,带领我们进入紧靠她住处的一间老宅子。

阿婆说这个小镇很少会有外人来,所以没有正规的旅店。这老宅子是她已故的丈夫留下的,之后便成了旅人的客房。墙壁和家具都是老旧的木头质地,通往阁楼的木楼梯总是因为承受不了脚步的重量而吱呀作响。阁楼很小,伸手可以抚摸到屋顶的瓦片。

虽然阿晓还沉浸在悲伤中,但不难看出他对这个小镇,这幢古朴的老宅子的喜爱。转头看她,双眉纤长,口鼻端方,温润的眼眸中带着无数忧郁。她的胳膊宛若一颈美好无暇的白珊瑚。她的服装样式也极其简明,淡蓝的颜色令我毫无道理的联想到一种瓷器“青花烟雨瓷”,站在晚雾中仿佛身云端似的。阿晓似乎本来就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古朴小镇。

老宅子里的空房间很多,阿晓固执地要了两个房间,眼神中带着少有的倔强。我没有反对,选了与她相邻的房间。两人经过一天的奔波,早已身心疲惫,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休息。推开木质的雕花门,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乌木桌,桌上空空如也,虽然没有人住,却是被阿婆擦得油光发亮。木质床架上铺着丝滑的被褥与金边的绣花枕头。房间不大,左边一侧有一个诺大的木格子窗户,可以接收到充沛的阳光。但在这个小镇,也许更适合用来“听雨”。

我在着古香古色中入眠。

翌日清晨醒来时,已经是9点了。阿婆将早餐送入我房间后便退了出去。早餐很简单,一碗清粥,两根油条,再加一小碟自制的淹菜。早餐过后走出房间,阿晓已然站在院中,不只与阿婆聊些什么,忧郁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目光落在我身上,沉默须臾,笑容又褪去了。她还在生气。这让我有些烦躁。

早晨的凉风中夹杂着一阵暗香。院子里栽植了一些花草,景象却显得萧瑟。白色的木槿,淡粉的月季星星点点,有些稀落。百日草与蛇目菊相对繁盛,而墙角的海棠却萎靡不振,几近枯死。三两只受惊的麻雀嘶鸣着飞向天空,扑腾的翅膀振落了几朵月季,掉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阿婆说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是她丈夫亲手种下的,丈夫去世后便一直由她照顾。

阴霾的天空积蓄了好久的水气,终于释放了,暗淡的天空开始落雨。我对雨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只是青镇细雨的黏稠让我徒生厌恶。阿晓没有这种感觉,向阿婆借了一把油纸伞朝镇子中心步去。她撑着有些破旧的纸伞徜徉于湿湿的青石小道上,步入深幽弄堂,连着远处的房屋在雨中模糊了轮廓。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唤出了心中遗忘已久的诗情『陋伞遮雨半,单衣不耐寒』。清晨微雨下个不停,周遭环境显得有些诡异。我也向阿婆借伞跟了上去。阿晓步伐不快,我却走得更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这段距离就像是我们之间的隔阂,难以跨越。

我远远地跟着阿晓,陌生的路人断断续续从身边走过,或挑着担子,或提着竹篮,也有空手而过的,一旁河道中的数只小船在雨中拥挤却不乱。每日早晨,青镇中心都会有早市,家家户户用木车、小舟载满货物来到集市上交换和贩卖。潮湿的空气里充满小贩的呦喝声和油炸食物的咝咝声,临时搭建的简易遮雨棚下摆满精致的手工艺品和新鲜的水果蔬菜。我远远地望着阿晓,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摊子上的饰物,脸上犹豫挥之不去。与阿晓不同,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噪音嘈杂刺耳,鱼腥味,尘土味和腐烂的菜叶味混杂着让人恶心。我快速逃离了那个地方,仔细思考之后,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就回到了宅子。走进房间在乌木桌上伏案写作。

写作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我将文章结束时天色已经暗了。阿婆敲了房间的木门喊我吃饭。晚餐算不上丰盛,却别有一番韵味。吃饭的桌子与房间正中的木桌大致相同,因为房中光线暗淡,阿婆便在桌上摆了一盏煤油小灯。除灯外,桌上还随意地摆着几样简单的小菜。一个缺了道小口的大碗里装着满满的梅干菜扣肉,描花乌黑瓷盘上盛着油闷笋,小而精致的青色瓷碟上是自制的腌菜,还有几袋现买的熟食。此外,桌上还摆着一个白玉色泽的小壶,阿婆说里头装了少许烧酒,可以去寒去湿。阿晓、阿婆和我分别坐在乌木桌的三个方位。阿婆颇有兴趣地拉着家常,我却很少说话。饭后,阿晓帮着阿婆收拾饭桌。我独自一人漫步在古道上。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色渐黑,小镇中弥漫起一层薄雾,远处的灯光发出淡黄的光晕,地上积水里倒影粼粼。我怀着心事在街上游走,想着以前的事,想起那刻在大树背后的爱情,想起那轻轻的吻,想起曾经有一个笑容出现在我生命里,最后如雾般消散……

我回过头去看道路,一个人站在路边上,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看到一个个行人从身边面无表情的走过,偶尔有人脸上带着诧异、微笑、沮丧。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会再也记不起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些人。谁是谁生命中的过客,谁是谁生命的转轮,泛黄的灯光是否会暗淡,地上积水中映出的是谁的哀伤,前世的尘能否被今世的风吹散……

回到老宅子时阿晓房间的灯没有亮着,也许是睡了。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付案写作到深夜。后来听到明显的声响从阁楼上随着楼梯由上而下慢慢逼近,古旧的老楼梯吱呀作响,再后来就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我打开房门看见阿晓不知所措地站在院中,脚边是滚落一旁的花盆。她在黑暗中显得异样瘦弱,连衣裙中像是没有血肉的骨架,在风中站立不稳。『没事吧?』我低声训问。她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怎么还不睡?』我有些好奇。她依旧只是摇头,然后走进房间。我也无心写作了,躺在床上望着雕纹天花板胡思乱想。仔细追溯,与阿晓吵架的原因不过是琐碎的小事……

第二天早饭后,遍寻不见阿晓。阿婆说『她一大早就出门了。』一阵孤寂之后我也选择出去走走,在沉闷的老宅子里实在无事可做。不曾想,在弄堂中游荡不久后竟下起了雨。和日前细雨不同,这天的雨较大,奔跑时雨水打到身上竟有轻微疼痛。弄堂里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我跑出了弄堂,躲在一幢老旧瓦房的屋檐下。在雨中匆匆忙忙地奔跑,没有注意,之后才发现阿晓竟然也在同处躲雨。她浑身湿透,发稍不住滴水,碎发黏在额前和脸颊两侧,不厚的蓝色衬衣紧贴身躯,愈显瘦弱。她深幽的看了我一眼后就仰头把注意力放在雨上。我看她打了个寒战,准备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肩头。『不用,我不冷。』她推开了。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她不需要我也没有坚持。我们一直保持沉默,直到雨驻。

之后的几天都是千篇一律,我和阿晓兀自没有说话。我不想与她争吵、冷战,却也放不下面子低声下气的乞求她原谅。矛盾渐深,却无可奈何。

直至某天清晨。我早早醒来。那时天刚蒙蒙亮,跨出房间木质门槛,便看见院中阿晓的身影。阿晓看了我一眼后转身走出院子。那是个下雾的日子,清晨的小镇被云雾包裹,极其静谧。古色的房屋被笼罩在雾中,只留下轮阔。阿晓的身影渐渐融化在一阵半明半暗的烟气之中。然后我也步入烟气。左近一片白茫茫,唯有极远处一只墨色小船,由长绳系住,飘于青江之中。长绳若隐若现,细如游丝,小舟一如浮行天地。她一直走在我前面,一直走到一个光线幽暗的水池旁边。我的心理很奇异,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在前面默默走着,步子拖得很慢。虽然她步子很均匀,可是我却觉得她的脚步像是灌了铅。

她步伐渐小渐慢,直至停下来。她转过身靠近我,仰着头,紧紧拽住我的袖子,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我。我们背对背,一直顺着小巷往前走,不要回头,如果相遇了我们就和好,如果走到了尽头或者走出了青镇…我们就…分手吧。阿晓说到这里时分明哽噎了,眼中浮现氤氲水气。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有些小镇里的巷子七弯八拐,是连通。但谁都知道那种机率有多么微小。她不给我思考的时间,转过身快步向前走去,消逝在雾中。

晨曦中的小镇只有云雾。与早市不同,这断时间格外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周遭一片死寂,如同梦魇。巷子里回荡着轻微的脚步声,惊动几只觅食的麻雀扑翅逃蹿。阿晓沿着小巷低头前行,除了自己的脚尖没有看周围景物一眼。她一直没有回头,只是步子放慢许多。雾未散,却慢慢变淡。古旧的青砖瓦房内逐渐亮起灯光,稍勤的人家已经起床做饭了。小巷深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一个妇人将盆里的废水泼到自家门外的小道上,水顺着石板的缝隙很快渗入地下。阿晓一直一直走,最后在一堵粉墙前停下。墙面被刷成死灰一般的冷白色,由于多年沉浸在湿气中,墙上长起了苔藓。她慢慢蹲下身子,双手环抱着小腿,把脸颊紧紧的贴在膝盖上。慢慢的,她眼睛弥漫起水雾,最后凝结成泪花,一滴一滴的飘落而下,打湿了腿上的裙子。阿晓这样沉默许久,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抽泣声不绝。直到一只手垂在她面前,将她拉入怀中。她仰头看我,表情由悲伤转为诧异,再由诧异转为欣喜,然后抱住了我,将头深深埋在我胸口。我反手环住她,就这么任由她将委屈释放。

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头,只要回头就能看见我。她说,『我害怕,害怕转身后空无一人,害怕希望再次变为失望。』她身体止不住颤抖,我将她抱得更紧了。

回到老宅子,阿晓向阿婆退了自己的房间,和我住一起。之后,我们逛遍了怎个青镇,看遍所有风景。

再之后,我们离开了青镇,阿婆向我们挥手告别。我很庆幸,我们没有如同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匆匆走过,而是紧紧缠绕着,如同藤与树。

数月后,我向阿晓提起此事,她不知觉红了脸。『小时候曾经因为某些事情在青镇待过一段时间,我记得那条那条小巷是首尾连通的,后来不知怎么竟砌起了一堵墙。』她看向我,梨花带雨般微笑。

心在一起了,一堵粉墙怎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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