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天气总是叫人疑惑,一阵阴一阵晴的日光毫无顾忌地倾洒下来,或者再伴着几场倏忽而至的闷热大雨,把人的心情也摆弄得燥热不堪。但这并不会影响那些打扮入时、妆容明艳的女子兀自在每一条充满欲望的街道上冷静地美丽,阿原很喜欢观察她们,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是这盛大的都市狂欢里插在花瓶里的花朵。阿原认为这些花朵才是这个城市最为生动之处。
阿原来到这个庞大的城市已有两个月,她终于也开始成为那地下蜿蜒盘亘的怪物体内每日出入的成千上万人中的一员。阿原原本不爱那瓶友人送的气味浓厚的香水,但她每日出门前还是会细细涂抹上些许,因为地铁里不洁净的气味会让她心情极差。比起不洁净,阿原还是接受了这瓶储存香气的液体。对气味敏感,这原本不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但阿原觉得这种特性让自己变得挑剔而难以接近。对陌生人的气味尚难容忍,阿原对亲近的人更加苛刻。她讨厌气味不纯的人,头发、耳朵、口腔、脖子、手掌、腋下,这些部位的气味十分重要。她不懂问什么会有人不愿意让自己闻起来令人舒适,人就像食物一样,是应该散发着以新鲜为基础的各种特别的味道才对。并不是必须要依靠香水这类物品,认真地清洗自己才是必要。
对城市而言,地铁高效地解决了交通问题又带来经济发展,但对阿原而言,她觉得这个怪物夺走了很多人的活力。每天早晨地铁上充斥着面无表情的麻木上班族,几乎每人都在用手机开始一天的信息采集或者仅仅是娱乐,被人挤来挤去也不抬一下头。偶尔会在地铁门关时传来尖锐的叫骂声,抱怨着不要再挤上来了,但这叫骂转瞬就会被蒸发,没有人在意别人的处境,只一声不吭地奋力拥挤。这长长的车厢里仿佛装载的并不是千万生命,只是没有温度和情感的机器而已,等待着自己的那一扇门打开后去开始日复一日的运行工作。
阿原置身其中,时常无奈地闭上眼睛,她恐惧于也许某一天她也会融入这个群体担心于她可能永远是个旁观者,这是每一个新人都要经历的选择。她无法拒绝。
某天下班,阿原没有像平时一样径直走向地铁,她在那家位于路口的装修华丽的奢侈品店旁拐了个弯,推门进了一家花店。一般的电影里只要主角脱离生活轨道,不就会发生各种奇异的事情吗,比如遇上自己的命中注定,真是毫无缘由啊。阿原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微微笑了一下。花店的灯光很暗,但都恰到好处地让每一朵花都闪耀出动人的美,充满生命力的温柔,这真是花朵才拥有的特质。花团簇拥着一张纹路清晰的红木长桌,桌上整齐地摆着各式修剪工具、包花的茶色方形纸、系花的丝线,还有一本画满花朵图案做满标注的笔记本。而花店的主人,一个把长长的黑发编在左侧胸前、穿一身湖蓝色连衣裙的女子静静地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小束不知名的粉白花束在仔细修剪。她并没有因阿原的到来而改变动作,她周身的空气自由且芬芳。阿原喜欢这个女子,她逛街的时候很介意被别人的目光追随,那让她感到局促仓皇,而这个女子似乎深谙阿原的这种心理,只是安静地进行自己的劳作。
阿原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有完全的自由去挑选喜欢的花束。人的自由有时候与他人息息相关,这一点是不错的。
挑花的时候阿原心思漫溢,那些花朵似乎被注入了某种力量,让触摸的人回想起记忆深处的逝去岁月。阿原想起的,是那个年长她十四岁的男人。
女孩子要成长,总是要藉由某个男人去完成,阿原在遇到他的时候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大概可以认为阿原在与他相遇之前包括属于他的时候,是个真正的天真少女。女子往往对自己什么时候处于少女阶段是没有界限的,只要她们想,少女的情怀总是可以拿出来示人,但其实那情怀早已与少女二字毫无干系。
少女是短暂、珍贵、不可失而复得的。
男子是阿原朋友绿的家庭教师,绿是个顽劣的女孩,偏又家中条件殷实不肯放任她不管,因此为她请了一位可教她所有课程的家庭教师,周末为她补习。那日绿不愿安稳在家听课,便叫阿原到家里来找她出门去。阿原踏进绿家中客厅的时候,阳光突然有些晃眼,从彩色琉璃窗中穿过直照向沙发上的那个男子。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书上做些标记,头微微地低着,面庞的棱角被阳光融化得有些模糊,但为什么可以隐约嗅到他整洁的衬衫上散发的干燥花香,阿原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绿看到她便扑了过来,欣喜地大叫“阿原!”。男子抬头与她相对,阿原在那一瞬间突然相信了命运的存在,男子望着她的目光由淡漠忽的温柔,只是一瞬间的事,但阿原捕捉到了那个变化。而此后的一年,那个温柔的目光时时笼罩她,再也没有改变。
男子姓景,在那次短暂相遇之后的又一个周末,他给她打了电话。两人相约去逛一家新开的书店,他如何得知她的电话又怎会知道她爱读书这些事情,她通通没有问过,这并不是重要的事情。
与他相处的一年,她把他当做恋人、兄长、朋友、父亲,她对他的依恋让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从未与人建立过如此亲密关系的她,遇到景之后仿佛变回了一个婴孩。景对她说,阿原,我确信我对你有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爱。与你相遇,或许是我浮浮沉沉这么久一直在等待的事。你让我知道爱情的样子。
阿原,你最美的状态就是你毫无意识地展示你的天真。我想好好保护你的天真。
阿原,你要一直快乐。
阿原,我可以拥有你吗?
阿原,以后会由谁来照顾你呢?
那些深夜里景在耳边说的话,被阿原深深植入了睡梦里。只有在日后泪湿枕巾的夜晚,才会逐一被想起。
他们不可能长久相守,这是阿原一开始就知道的事,但在少女的眼里,美好的爱情比什么都值得去义无反顾。
于是,阿原还是挑了一束雏菊。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
我珍惜我的秘密,我也珍惜我的痛苦;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