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在本次解读中,这首诗的缘起锁定为“扁舟子”,是他在农历二月十五的夜晚,站在长江入海处的一叶扁舟上,望见“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是他在追问天地悠悠、永恒何在。然后在“追寻永恒而无望”的情绪中,他想起他的爱人,那必定深深思念着自己的爱人。所以从结构上来说,写扁舟子和相思女的两部分,不仅仅是过渡承接的关系,有了最后一节,二者更是包蕴的关系。即相思女的情形,是扁舟子所思及的,正是思及相思女此时此刻的情景,所以他动摇了,完全地转变了。他要让自己的小舟转换一个方向,自己的人生转换一个方向,就此回到爱人的身边去。而这就是最后一节的内容。
如前所述,这首诗是命题作文,又多采用传统诗歌符号进行创作,我们既不能拘泥,也不必拘泥。譬如最后一节说“碣石潇湘无限路”,结合前文的内容,我们可以断定,诗歌设定相思女所在的地方即“潇湘之地”,这也和前面的“青枫浦”相吻合。而扁舟子究竟是在北方的碣石还是长江入海口呢?《尔雅·释名》:“碣石者,碣然而立在海旁也”。事实上,辽宁、河北、山东、广东等近海地区都有碣石地名。所以,此处的碣石不能理解为是具体那个叫碣石的地方。综合来说,诗歌设定扁舟子此时所处的位置,只能是长江入海的那一段。唐代之前,今日的崇明岛还未出现,长江的入海口,在镇江和扬州一带。所以这里的碣石,应该是北固山这样的当年还临江靠海的山石。而诗里的芳甸,无疑是当年众多沙渚中的一处。考虑到地质上巨大的变迁,草率指定今天的任何一处冲积洲都是不合适的,因为它们都有可能是唐朝以后才逐渐形成的。我们完全可以确定的是,唐代江海交接处,就是在扬州和镇江之间,当年此处的河面,远比今日宽阔。
而这一带正好就是张若虚的故乡——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扁舟子并非张若虚本人,相思女并非张若虚的爱人。既然此刻想回潇湘去的不可能是张若虚,而只能是诗歌中的扁舟子,那么诗歌中的诸种情感,若不是设定为扁舟子所发,就显然非常突兀、龃龉不通。只有从扁舟子的视角来理解全诗,才能够一气呵成,不再存在任何突兀与龃龉。也只有这样,这首诗才能真正统一到最后一句诗中的那个“情”字上。由男性之“恒”,到女性之“思”,再合而为“情”。作个凑巧的比附,就是男性视角的“亙”字,加了女性视角的“忄”(心),而统一成了“恒”字。
《春江花月夜》全诗的主题和结构,不禁让我想起法国当代文学名著《小王子》。有人说那只是一部童话,我却以为《小王子》是一部认真严肃的存在主义小说。如果我们把扁舟子当成“小王子”,把相思女当成“玫瑰花”,那么这首初唐的诗歌,就和这部法国的当代童话小说不仅主题相似,而且结构相近。这种跨越时代与国界的相似并非偶然,恰恰是它们作为杰作的共同特征。
除《春江花月夜》之外,张若虚仅存的另一首诗是《代答闺梦还》,诗开篇就说“关塞年华早,楼台别望违”,我们仿佛看到,这同样是一个游子和一个思妇的结构,而且这同样是借别人的角色和故事,存放自己的才情与诗意。
而且我将不得不诚实地指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分明是在向另一个时代的另一位诗人致敬,而且这个人的名声非常地不好,这就是隋炀帝杨广。杨广写过这样两首《春江花月夜》的诗: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辉。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难道前一首不正是张若虚版《春江花月夜》中扁舟子部分的前身?难道后一首不正是张若虚版《春江花月夜》中相思女部分的原型?
是的,张若虚就是创造性地把杨广的两首《春江花月夜》揉合到了一起,并分别赋予一个真诚、鲜活的角色,从而创造出一首绝非原来两首好诗加起来所能相提并论的伟大杰作。所以这不仅仅是一篇诗歌中的命题作文,而且还是创造性模仿的作品,而正是在这样的重重限制之下,张若虚凭他的天才依然完成了普通人所难以想像的“不可能的任务”。但如果联想到《千字文》的故事,那么张若虚版《春江花月夜》的杰出也就还不算太离奇。
诗歌本就是重重限制下的语言艺术,这重重限制下的不得不为,在张若虚之后一一登场的盛唐诗人们看来,是不免做作了,是不免拘谨了。但经过岁月的酝酿、存放,诗歌消除尽它的匠气之后,这些神秘的符码和精巧的限制,反而成了一种迷人的诗意,一如李商隐的象征主义诗句一般。甚至诗中明显不够成熟与圆融的地方,也被后人当成有意为之的诗艺而反复玩味。
也许在张若虚的年代,率性的个人抒情之作还没有足够成熟、足够流行吧,就像唐末和宋初的词一样,诗人们还需要通过刻画另外一些形象,才能寄托自己的才思与情意。至少我们从张若虚的两首诗能够分明看到他还生活在“宫体诗”的遗风里,虽然时代的气息与人生的格局早已经暗暗透出大唐的气象来了。
张若虚版《春江花月夜》,既是宫体诗中优秀者的集大成者,也是唐朝诸多诗风的起源之处。正是这种深沉的混合,使得这首诗显现出难以破译、咀嚼不尽的神秘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