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


Chapter 1




“我喜歡它,”小凱文伸手輕觸俯臥在地上的狗,“它叫什麼名字?”

“她的名字叫貝拉,”蘇姍微笑道,“我想她也喜歡你。”

雅各布躡手躡腳地來到貝拉身後不遠處,猛然戳出藏匿於背後的樹杈,結結實實地刺在了貝拉的後臀上。

貝拉緩緩回頭,望向他,又望向一旁,無奈地向前挪了挪身子。

“嘿!”他們的母親,娜奧米,速速衝來,一把奪過雅各布手中的樹杈,強捺著怒火對他厲聲道:“帶著你弟弟到院子里玩去!”

蘇姍只得乾笑著,將貝拉的頭摟在懷裡,嘟嘴安慰:“…我們貝拉最乖了。”

我打著哈哈:“確實是難得溫順的狗。”

蘇姍笑了:“也就是對人類溫順些。”

支走了孩子,娜奧米回到我們身邊,略帶歉意:“…小的那個像天使一樣,大的簡直就是惡魔!”

“有天使就會有惡魔,你這位造世主也是當得不容易。”我支吾道。

她們或客氣地笑笑,接受了我的好意。

“孩子真的能改變你很多。而且我能意識到,自己那未被改變的部分,反倒比他們更像孩子。”娜奧米顯得有些語重心長。

“像我這般自私的人,恐怕會想永遠當個孩子。”我亦顯得有些語重心長。

“那你未來的愛人恐怕是要遭罪了,”娜奧米的目光終於變有一些柔和,“就像我一樣。”

“為減少她的負擔,我們乾脆不要孩子了。”我的笑容理當有幾分認真。

“你會想要的。他們遠比你想象的治愈。且自從成為一位母親後,我會比過去更尊重自己。”

當然,我無法替未來的愛人決定她是否渴望成為一位母親,抑或她是否意圖更尊重自己。

這誠然儼如一種無私的自私。

“而且,當你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即便有了相守相依的伴侶,還是會感到孤獨。”艾利克斯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身後。

“傳承意義上的孤獨嗎?這可是我的課題,”我仍笑著,卻自知躲閃不過了,“可我仍舊是一個敏感、悲觀的人。我最怕自己的孩子日後也成為這樣的人。況且,我實在不知道該教導他們以什麼樣的眼觀來看待這個世界。”

娜奧米笑開:“放心吧,孩子們根本不會在乎你那點悲觀主義。他們什麼都不在乎。”

艾利克斯向我靠近一步:“至於該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嘛…就留給他們自己去搞明白吧。”

我點了點頭。

也想通了一個問題。

我或總是從一些更具生活經驗的人們那裡尋求指引或啟始。

索然無關自由意志,亦無關將他人意志對我的影響視作“地獄”那般的經驗主義。實則每個人都在無意識地影響著他人,同時也被他人影響著。

我不過時而格外在意他人究竟給予了我如何的影響,又或自己已然變成了如何的樣子,不由忽略了自己的所言所行或許實有分量。

我終究想為他人帶來如何的影響呢?

遠眺著在院子里追逐奔跑的兩個孩子,我如是琢磨。

我希望是好的。

若這影響索性不可避免的話。

我希望是好的。







Chapter 2




“每個人來講講自己的近況吧?順心的不順心的,什麼都可以。”安吉懷滿溫柔與好奇的目光定時掃落在每一個人身上。

大家興許仍有些生分,無論對團體治療(group therapy)還是彼此,於是相敬如賓地沉默著。

“好吧,”我於是受不住這番敬重,“最近我還在實驗室處理數據,跑完一撥接一撥,每天坐到屁股疼。可能過不了多久,屁股就要硬化了,最後得個臀癌什麼…”

大家笑開,安吉附和:“那你可得多站起來活動活動。最好去檢查一下身體,臀癌到了晚期可也不大好辦吶。”

“誰知道呢?誰敢說痔瘡就不是腫瘤呢?”

約莫破冰。

“我也在實驗室忙了一天。啃了一天芝士條,現在有點兒鬧肚子。”艾麗徐徐道。

“我懂的。感覺就像是直腸癌?”純屬胡謅八道了。

氣氛容緩,成員陸續開口。大約不痛不癢,即便一些事情有些棘手,方得以攻克。

安吉自要助推一步。

“或者…大家近來是否有些實在無從下手的事情,願意在這里同大家分享的?哪怕就是說道說道?”

成員們再度陷入了沉默。不時的面面相覷使得這番沉默並不安分。

我則意識到這沉默實有過甚:“好巧不巧,最近沒有好事發生吧,還真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笑中不乏尷尬。

“好吧。接下來呢,我們來做個小活動。每個人用一種動物來形容任意一名成員。”

“猴子吧。我看誰都像猴子。”我這番打趣且不能算識趣,卻未給沉默留有一絲餘地。

“達爾文主義者。”艾麗接道。

氛圍可算保有活絡。

“我看到你們在發言之前,彼此相互打量了一段時間,現在我們反過頭來談談對任一成員的第一印象吧?”

當日格外沉默的蘇姍毅然舉手,並對我露出笑容:“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嘛…雖然你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但我能感覺到你其實是一個敏感的人。好似總在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後來瞭解了你,你確實是會照顧別人感受的人。”

“這算是稱讚吧?”我看向安吉。

笑聲過後,沉默交續。

“呃…艾麗,”艾麗扭過頭來看向我,“我對你的第一印象是…你真白…愛爾蘭的那種白…”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大選剛剛結束的時候,我們甚至需要單拿出一節課的時間來談論自己對於特朗普當選總統的感受。當然沒有冒犯其他人的意思,我們當時的確沉浸在抱怨和恐懼之中…”

“我記得你當時說過,你頭一次意識到這個國家大多數人的價值觀與你自己的價值觀相去竟如此甚遠,不過這只會讓你更加堅信自己一直以來所堅信的。”

“當時我只是覺得…你很酷。真的。那絕不僅僅是一種白人的酷。那是屬於你自己的酷。”

深深看入她碧藍的眼眸,我篤信這份記憶的準確性。

所謂沉浸於抱怨與恐懼之中,我因全然置身事外,自然看得真切。

且我尤為確信是,我目擊了一場格外腥紅的情緒冉冉升起。

我目睹了緣起自恐懼的抱怨上升為謾罵與敵愾,有人呼籲在場的每個人都應在聯名請願書上簽名,有人譏弄聯名請願書根本不實為一種彈劾手段,有人開始組織遊行,有人開始質疑在場沒有前去投票的人,有人開始痛心譴責自己熟識的卻投票給共和黨的部分少數族裔,更有甚者諷刺道:這些人未必知道此次競選的兩個人是誰,他們甚至未必知道奧巴馬是誰。他們最當先被趕出這片土地。

而時下的我正極力不使自己的偷笑過於顯露,於是低頭掩面。

只因僅此一撥政治立場向左的動蕩,竟曝露出其國人價值體系的不堪一擊。

正是些熱血且自我蒙蔽的年輕人。

他們踴躍地想要成為集團的領袖,統一口徑並領導群眾奮起抗爭,絲毫不顧及其犧牲的代價;以全權制約另一派系的話語權為目的,迫使對方讓步,甚至下台;拱出一方新的領袖,好不再冠以所謂改革派、激進黨之名——它是絕對高尚的。

全新的、“完美”的領袖必定會利用這來之不易的特權大肆鼓吹己方的價值,以將布爾什維克的心渲染成純粹的白色。

反彈之人無法看清其反彈的本質,卻格外地明白反彈的力量,於是務必於對立派的反彈來臨之前,立即施之以暴制。

可怖吧?又好生熟悉。

感歎再睹民粹之洪流的同時,我亦感歎:即是今天,竟仍沒有一個社會逃得出這般怪圈。

但當艾麗講出那番話後,潮湧有似急轉直下,歸如一泊反思的靜水。我頓然感到一些恍惚。

而後過去了兩、三週,大選之事全然不了了之,我開始不解自己竟是高估還是低估了這些人。

我不解她是否意識得到,自己的一番話竟然扭轉了一個最小範圍的局勢。

我開始質疑自己是否有如她一般的勇氣在人前想出、並講出那番話。

我甚至認識到,我實則並不甘願沉溺於自己悉心營造的那份苟且之中。

她不緊不慢的話語或帶有一種力量,正中了我這顆不斷刻意閃避的心。

它帶著一股溫度,卻使我感到莫名的悲傷。

而真正將我深深帶入她那雙碧藍的眼眸的,或是她貞潔的、忠於自己的信念。







Chapter 3




“今天我可有些過不去的坎兒了。”治療開始前,薩拉對我說。

“那敢情好啊,我可算不至於太搶戲了。”禍從口出,她笑得勉為其難。

大家環坐。

“今天有誰想談點什麼嗎?”安吉笑著環顧沉默。

我望向薩拉,薩拉亦正望著我。

她深吸了一口氣。

“我的外祖母因腦溢血復發現在還在急救室搶救…這已經…大概是第三次了。我不知道這回她能不能挺過來。而且…我媽媽的妻子昨晚被送去了戒酒中心…我都不知道是多少次了…自從我媽媽認識她以來,她就有酗酒的問題…”她不禁哽咽,雙眼一閉,淚水款款漫出,瞬間鋪滿整個面龐,“我特別心疼我媽媽,她現在一定是最無助的時候…我跟她說我想回去,但她不讓我回去…”

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不過我的爸爸們已經趕過去了。他們也讓我放心。”

“不著急,慢慢說,慢慢說…”

“我也不知道…”

安吉沉默片刻,輕聲對薩拉說:“雖然你的爸爸們並不能代替你,但他們一定能為你媽媽帶去足夠的幫助、支持、與愛。”

薩拉強弩著笑容:“我想也是。雖然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雙雙向我出櫃並離婚了,但是往後關係確實一直不錯。”

“那你大多時候和誰一起住呢?”

“和媽媽們住。但我每一週到兩週都會去爸爸們那裡玩,他們會教我釣魚、打獵、空手道…”

“你一直和媽媽們住到你獨自來邁阿密上學嗎?”

“不,我在高中的時候自己去了佐治亞州上學,自那時起,我就一個人住了。”

安吉望著她點了點頭。薩拉則顯些興奮,似乎十分期待她接下來的問題。

安吉大約沉默半晌:“我想知道一直以來,你是如何照顧自己的?”

薩拉一語不發,興奮全滅,只是呆呆望向安吉,任由淚水傾瀉。

與她相識已滿一年,依稀記得她因身體不適曠課多次。甚至一次,她自波多黎各遊玩歸來,全身突發痙攣,被居所臨近的朋友送去了急診室。

而後我們組織大夥兒去醫院探望她。在開往醫院的同時,我只在想,她被送至醫院後想必已無大礙,只是在整個被送往醫院的過程中,或在等待治療的過程中,她是否會感到害怕。

當我們見到她時,她正教臨床病患家的孩子玩著自己ipad里的遊戲。

她穿著病號服,上身套著她常穿的那件印有她大學校徽的帽衫。

她說自己大概是在波多黎各吃壞了肚子,然後大笑起來。

想必其作息飲食紊亂的程度分毫不亞於我,但我竟常常吹噓:我自來到美國以後就從未病過。

當下想來,全似吹噓那尚未甚有為難自己過的命運。

見她不再打算開口,我便說:“起碼對我來說,照顧自己簡直是天底下最難的工作。還待努力學習呢。”

“興許一輩子也學不會呢。我不覺得我是能好好照顧自己的人。”

興許呢。興許我們都帶著相同的僥倖心理:萬一上天會派個人來愛我、安慰我、照顧我呢?

薩拉的情緒逐漸靜緩下來。

“在座的各位有誰經歷過相似的事情嗎?”

蘇姍欲言又止。大家看向她,她便搖了搖頭。

“抱歉在先,我真的無意帶給你一個負面的設想…”我亦言乎又止。

“沒關係。”薩拉對我點了點頭。

“我覺得我能理解你。當然,只是覺得。這種物理距離有時的確教人挺無助的。尤其像我,隻身在海外,飛回去起碼得十幾個小時,也不知道到了的時候,是不是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再度看向她,她繼而對我點了點頭,像是示意我繼續說下去,又像在示意我做好心理準備。

“兩年前,我回國方才得知我外祖父病重。我自詡還是明察秋毫的人呢,但在和父母視頻聊天的時候,最多只是察覺到他們有些焦慮,我權當是工作壓力大呢,沒細作問。我理解,他們也有他們的堅強。畢竟他們也知道,一旦將情況告知予我,我定會拋下學業,立馬飛回去。”

“一直到我暑假回國,他們把我從機場接到了家裡,我的母親才告訴我,‘外祖父病了。’我說,‘治啊。’然後母親就哭了…”

“然後就經歷了該經歷的一切。陪床照料,喂粥喂水,漸漸地什麼都吃不下了,最後就只能注射營養液了。看著老人一天不如一天,並且聽他每日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直到他徹底陷入昏迷。”

“後來我便去外地實習了。直到一天,我的父親給我來電話,說:去了。我當時並沒有什麼反應,就是‘哦,知道了。’趕回去之後,基本就按流程處理事情。細節我便不再詳述了。當然,至於後來自己究竟是如何度過這件事情的,我也無法詳述。”

“但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我自事發以後,大多時間都和親人與朋友們待在一起。”

“尤其同擁有過相似經歷的朋友們聊起此事時,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能懂。”

“所以,現在這個時刻,不僅對於你的母親而言是最無助的時刻,我想,對於你來說也是如此。我們都在這裡,需要‘濫用’我們的時候,別猶豫。”

“另外…”見她欲有所言,我即止住。

“不,沒什麼,我只想說謝謝。”

我點頭,繼續道:“另外,通過這一件事情呢,我得出了有幾個感想。”

“第一:當死亡降臨在我們身邊時,我們會本能地尋找解讀死亡的方式。但通過諸如無數的迴路,我們只能找到無數聊以慰之的藉口。比如,不告訴外祖父他真實的病情是不是更好的選擇,他昏迷之後是否還有知覺,他是否在與病魔鬥爭的同時極力維護著自己那份體面的尊嚴,去的那麼突然可否算是一件最壞的好事…結論是:‘都是假設,都是瞎扯。’活著即是對死亡假設,因為死亡正是這世上最無爭的事實。”

“第二:我大約知道自己未來的死因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第三:活在當下。且記,但凡不難為人,難為情的事多就多吧。”

不知她聽明白否,亦不知他們聽明白否,反正我定是說痛快了。

以示發言結束,我玩笑道:“我們每個人都有特別需要他人擁抱的時候,無論是想抱緊他人,還是想被他人抱緊。所以以後當我張開雙臂,想要給出或者收穫一個擁抱,並向你們走來時,你們別當成性騷擾就行。”

隨而轉頭對薩拉道:“對不起,我還是搶戲了。”

她伸出雙手,摸了摸我晾在桌板上的手背。

翌次,入座前,薩拉對我說:“我的弟弟來了。”

入座後,安吉問切薩拉的情況。

薩拉說,她的外祖母去世了,她的家人正在料理後事,尚且節哀。她母親的妻子還在戒酒中心接受治療,但情況已大幅好轉。她補充道,該發生的壞事一定會在最壞的時候發生,但該來的好事總會提前於最好的時候到來。

終於,我們對於不幸的感悟總似流淌著不甘,卻泛起一聲聲迴響,告誡自己,這件事情已然過去;既然過去了,我們只當緬懷即可。

“需要擁抱嗎?”我問。

她命我站起來,並在我即將張開雙臂之前,撲上來緊緊抱住了我。

她較我要強壯許多。從小即隨父親練習槍械射擊、柔道、跆拳道…

但她當日的擁抱格外緊實,帶有我所熟悉的她一貫的熱情與力量,近乎要將我舉起。







Chapter 4




“hello,facebook好友。”艾麗正在看一本書,見我走進教室,對我微笑道。

我能解讀的是,她是個明白人,明白到自己全然無需展現多餘的表情。所以我貿然認定著,她的笑理當是會心的。

“hello,facebook好友,你的instagram名字叫什麼?”

她的目光早已回到書本,遂並未作答。

於是,令我不解的事情變成:她為何不把訂婚戒指戴在該戴的手指上。

或許是截然不同的人。她從不會做多餘的事情,而我卻享受著每一件多餘的事情。

這樣想來,亦像是全然相同的人。

她的未婚夫名叫卡洛斯,古巴人,目測較艾麗年長一兩歲,約莫三十出頭,身高大約一百八十七公分,膚色黝黑,身材健碩,衣著時尚,頗具藝術氣質,爆炸頭。但凡加為facebook好友,單憑幾張照片,這樣的信息不難探取。

這即算是一件頗為多餘的事。

我從未如此認定過一個人確實看來沒我聰明,也從未如此厭惡過爆炸頭。

氣定神回,察覺到當日的艾麗有些不同。

因為膚色白姣,僅搽有一抹口紅即顯得足夠妖冶。

但衣著的搭配卻並未有平時的精緻,顯得一些粗素。

她全心致志地看書,大約不會在意這些;或不會在意我的梳理與衣著愈漸講究,即便用作約會亦不失得體;或不會在意當日一課即是最後一課。

待我們就位,安吉欲為我們這段時間以來的團體治療模擬做個總結。

“你們能感受到整個交流過程中,彼此相互傳遞的移情作用嗎?”

大家略微點頭,又皆不做聲。

“其實我能觀察到,一些時候,薩拉就像是卡爾的妹妹一樣。而卡爾在艾麗來看,就像是弟弟一樣。你們覺得我說的對嗎?”

我看向艾麗。她正看著我,眼神里黯含的溫柔的嘲弄甚是多餘。

我轉眼望向薩拉,她對我做出一個鬼臉。

“時間有限,我們來做最後一項活動。”安吉說著,將各款各色的鉛筆、蠟筆、馬克筆、水彩筆紛灑在地上。

我們每個人上前領取一張畫紙。

主題是橋和自己。

薩拉帶領著她的小夥伴們推開桌椅,索性攤開身子,趴在地上畫。

我的褲子有點緊;艾麗穿著裙子;艾利克斯已約至我父母的年紀,自覺不便;年長於艾利克斯的蘇姍坐不多會兒,也捧著畫紙,隨薩拉他們趴到地上去了。

音樂漸起。

我不久便完成,跟著音響哼著歌,順便偷看蘇姍的畫,不禁讚歎:“哇嗚,印象派。”

她爬起來看看我的:“哇嗚,寫實派。”

我又轉頭看向艾麗的畫,不禁讚歎:“哇嗚,看來你從十歲起就再沒進步了。”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

待所有人完成,我們輪番發言解讀自己的畫作,隨後依照每個人的解讀,把手搭在覺得與自己最有共鳴的人肩上。

蘇姍是冠軍。

安吉攬著蘇珊的胳膊,為我們介紹接下來要做的活動——心理劇(psychodrama)。

“當你覺得難過的時候,你第一個想到的人會是誰?”

“我的弟弟卡洛斯。”

“他是怎樣的人?”

“啊…我們小時候常會起些爭執,長大後便逐漸成為彼此的依靠。他很溫柔,也很堅強,總能給我很好的建議…大約是這樣。”

“那麼請選擇一名成員飾演你的弟弟。”

她大約環顧一周,而後將目光鎖定於我。我立刻低下頭,好似中學時躲避老師提問的感覺。

“卡爾,上來吧。”

真是足夠諷刺。

無語之餘,我著實需要費力把這位“卡洛斯”演出頗具智慧的樣子。

“為你的弟弟卡洛斯選配一條圍巾吧。”

蘇姍在箱子里翻找許久,終於抽出一條酒紅色的圍巾,為我圍戴好。

“為什麼選這一條?”

“只是覺得和卡爾今天的襯衣很搭,哈哈哈哈…我記得卡洛斯也有這樣一條。”

“好的。我希望你記住,接下來無論你遇到什麼樣的困難,都可以隨時找卡洛斯幫忙,好嗎?”

蘇姍點點頭。

“請再選擇另外三名成員分別飾演過去的你,當下的你,和未來的你。”

勞倫作為過去的她,阿曼達作為當下的她,瑪爾斯作為未來的她。蘇姍分別為她們圍戴好圍巾。

“現在告訴過去的你,過去的你是什麼樣子的。”

“過去的我嘛…愛自由、愛冒險,算是個頗有喜感的人。但是父母的突然離異對我有些打擊。”

勞倫大致重複了一遍。

“現在告訴當下的你,當下的你是什麼樣子的。”

“當下的我更有深度,更熱愛生活。但也時常感到生活並非像我愛它那樣愛我。我的男朋友離開了我,我的女兒也離開了我,只有我的狗,貝拉,還陪伴著我。當然,我還有我的朋友們。”蘇姍說著,看向在座的我們。

阿曼達依此重複。

“現在告訴未來的你,未來的你會是什麼樣子的。”

“或許…或許比現在的我更有深度吧…應該會比現在的我更鬆弛、更自在、更快樂。或許現在的我會在未來得到一些費解問題的答案吧。”

瑪爾斯如此複述。

“現在呢,設想一下,”安吉摘下阿曼達的圍巾並戴在了蘇姍肩上,“你見到了過去的自己,”說著拍了拍勞倫,“并且過去的你對你說…”

“我愛自由,愛冒險,也挺搞笑的,但是父母的離異確讓我糾結了一段時間。”

安吉為勞倫續說道:“我想知道未來自己會遭遇什麼樣的經歷,未來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的。”

蘇姍有些詫異,安吉示意她隨意作答。

“你…你會去讀大學,然後找到一份工作,並結識你的丈夫。你們很快就結婚了,有了女兒。然後…很快地,又離婚了。你獨自撫養著女兒,隨後帶著她去了巴黎,在那裡居住了十年。最終回到了美國…”

安吉待蘇姍講完,將她項上的圍巾摘下還給阿曼達,又將勞倫的圍巾圍在了蘇姍肩上,並讓蘇姍站上了勞倫的位置。

安吉手扶著蘇姍的後背,示意蘇姍重複剛剛她補充的話:“我想知道你在未來是什麼樣子,並且會經歷些什麼樣的事情。”

當聽過阿曼達複述過自己剛剛所講的內容,蘇姍不由情緒波瀾,上手捂住了面頰。

“緩衝一下情緒。”安吉輕拍著蘇姍的後背,給足她時間。

蘇姍調整好了情緒,戴回了阿曼達的圍巾,不好意思地沖大家笑笑,然後主動面向瑪爾斯:“我想知道未來的自己是什麼樣子。”

瑪爾斯說:“我感覺自己更有深度,卻更加輕鬆自在。我正快樂地度過著每一天。我找到了許多先前問題的答案。”

安吉將手按在瑪爾斯肩上,代她問:“你想知道什麼事情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你能給我些建議嗎?”

安吉將蘇姍肩上的圍巾遞還給阿曼達,並讓阿曼達復位。蘇姍效仿,戴上了瑪爾斯的圍巾,並站上了她的位置。

阿曼達問:“你能給我些建議嗎?”

蘇姍沉默片刻,頓時情緒不已,近乎哽咽道:“別再期待了。”

安吉扶著阿曼達的後背:“什麼意思?”

“別再對任何人或者事情有所期待了。”

蘇姍需要一些時間。

這回,在座的“觀眾”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將視線移離蘇姍的身上,避免她過分地成為焦點。

待蘇姍的情緒穩靜下來,安吉繼而代阿曼達問:“還有一些別的建議嗎?或者說,我如何才能變成你的樣子?”

蘇姍仍眼泛淚光,卻露出了微笑,隨即認真道:“保持耐心,並且…堅持練習。”

“我該練習些什麼呢?”

蘇姍尋思良久,終於面帶歉意:“我也不知道。”

安吉點點頭,笑中獲有滿意、奉有慰藉。







Chapter 5




“如果是卡洛斯的話,他還真有可能這樣系圍巾,”蘇姍笑著為我解下連我自己都忘了何時系成蝴蝶結的圍巾,“你是卡爾,不是我的弟弟,”然後擁抱我,“卻是我的朋友。”

“你是勞倫,不是過去的我。謝謝你。”

“你是阿曼達,不是當下的我。謝謝你。”

“你是瑪爾斯,也不是未來的我,儘管我希望你是。謝謝你。”

蘇姍為每一個人解下圍巾,好似移情的終結務必在乎形式。

心理劇結束,我們陸續入座。安吉對我說:“我注意到關於你的一個細節,不知道你是否有意識這樣做…”

“無意識吧…”

安吉笑過:“我注意到,每當蘇姍面對各個階段的自己時,你總會移動到蘇姍的身旁…”

“那可真是無意識…”笑罷,“也可能也存在一種解釋…”

安吉點了點頭。

“蘇姍所看到的不同階段的自己或許是不同的,但她隨時觸手可及的我卻是不變的。這其實藏有一種隱喻——即人與人之間的印象。”

“我們對人的印象會隨著時間或事件發生改變,但這樣的改變並非是一次性完全的。無論其如何變化,總有一部分會保留下來。”

“縱使變化驟然,大部分的圖像被重新拆解組合,仍會不可避免地剩下那麼一小部分。”

“於是,經過歷次變革後,你會發現整片圖像中存有格外厚實的一點,有如常量一般恆定,近乎不曾發生過任何變化。”

“而這格外厚實的一點,這個常量,即是我們對這個人最深刻的瞭解。”

“即使這份瞭解可能會隨著時間或事件越變越小,卻是固然存在的。”

“就像蘇姍身邊的我,那個名為‘卡洛斯’的圖像或點。他陪伴著過去的你,當下的你,將來仍會陪伴著你。”

“所以無論他以如何的方式存在,或其存在究竟意味著什麼,他的存在都是值得認可的。這份認可僅僅在於:他會永遠地陪伴你。”

我大約徑自說著,或極力組織著語言,無暇顧及淚面已然的蘇姍。

我真的無暇顧及其他事情了嗎?

這顯不全是真話。

我或仍舊在意如何向艾麗解讀“卡洛斯”這個人吧。

就像是在質問:艾麗,你此前真正理解了“卡洛斯”的智慧嗎?”

可無論我如何辯解,都顯得頗為無力。

其最大的弱點在於,我的動機實屬過於無賴——我僅是想單純地,貼著她的耳朵,以最微弱的聲音告訴她:親愛的,你知道嗎?“卡洛斯”是個天才。

這份天才無關年歲,只在乎是否擁有一顆閃爍著靈性的心。不過在尚為年輕的當下,“卡洛斯”不時會無畏且莽撞地將其掏出,向眾人炫耀一番罷了。

“你的畫!不要了嗎?”見她欲要匆匆離去,我叫住她。

“留給你了。你要的話。”

“簽名。”此絕非我最後的無賴,卻似我最後的掙扎。

我不會為我的無賴正名,即便它總在我面對深愛之人時現出原形。

可終於,團體治療的伊始為我帶來了她,又於完結時匆匆帶走了她。

我於是縱容了這怨懣的無賴。

我想起多年前老友向我講述過的他的愛情故事——他一拍大腿,面露悵然道:相識早了。若晚一些,我們可能會更有信心走下去。

步入婚姻即算走下去了嗎?

顯然,他口中的“走下去,”或帶足了衝勁,卻終將止步於婚姻的門檻。

受他啟迪,同樣悵然所失的我,竟開始嘗試去詮釋婚姻將於我的意義。

它或理當包涵愛情,而面對這愛情的我,終於不能獨自克服那一次漫長的想念,以及無數次決絕的念想。

它亦或超出了愛情的範疇。當我真正選擇結婚時,我一定是衝動了;衝動地對愛人一口氣講完了自己所有的故事;且至於對方的故事,我衝動地認定自己窮極一生無法看懂。

於是,我務必謹記:婚姻不當是孤獨的退路。

依此,我的詮釋顯得尤其根本:我若早生幾年,早出國幾年,或能早些與她相遇,或能提早冠以“卡洛斯”之名進入她的生命,或能盡早錯過她,並與她道別。

於是,一幅畫作,一個簽名,兩個字母,即成為我全部的戰利品。我只得如獲至寶,為自己的勝利慶賀;我只得默默摘下“天才卡洛斯”的頭銜,並稱讚自己禪讓的無私。

望著被我甩手重重摔在地上的銜牌,我不由自言自語。

卡洛斯,我的古巴兄弟,你真正瞭解這個女人嗎?

她每週看完一本書,卻鮮為文字落淚。她不能輕易地將自己珍視的書推薦給別人,反倒自說自話:“我只是隨便看看。”

我的兄弟,你能理解那種近乎飛翔的感覺嗎?

一旦閉合書本,它總會在腦海中頑固地駐留上一段時間。每當你睜開雙眼,會不由為每一處世事觸景生情。

我的兄弟,你是否擁有足夠的氣度與才華,在每一個先於她醒來的清晨,為她在便簽上寫下一句情話,貼在她近期正閱讀的書的封面上,無論前一夜如何的愛憎相生?

即連我都知道,她將大腦全權交給了邏輯,一顰一笑又全權交給了那顆悅動的心。

我的兄弟,你是否會警惕自己不要貿然走進她的世界?

你只能遠遠地欣賞水晶球里的那個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盡情玩耍時的快樂,或目睹那份歡愉之養貫穿水晶球里的四季變幻。你若非要觸碰它,她會停下一切行動,轉眼望向你,眼中多不過冷漠。

我的兄弟,你同她有過在觸碰彼此之前,不以睡眠為前提,於某一個夜晚暢所欲言的經歷嗎?

她以為美國兩黨皆為至極可笑的,如古希臘時代的元老會一般偽善、腐敗,甚至顯得更為幼稚;她確信作為最早的女權主義者的莉莉絲根本不愛亞當;她篤定安提西尼引領的犬儒派是最早形式的烏托邦;她假臆大衛王是個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她侃弄一千個人眼中實則只有一個哈姆雷特,卻有一千個莎士比亞;她意圖相信蘭斯洛特的愛情是專斷的,卻專斷到偉大;她堅信平等、博愛、與自由,卻認為攻佔巴士底獄只具備象征意義;她同意共產國際是脆弱的浪潮,無論實力還是情懷;她設想如薛定諤不以貓作案例,她或不至於如此厭惡這個人;我力圖說服她羅伯特·李是絕對值得崇敬的將軍,不論驍勇、氣節、及其於部下將士權益的捍衛,都足以彰顯騎士之風,非其逃不過成王敗寇的鐵律罷了;她力圖說服我無論三k黨、新納粹黨、種族主義者、白人至上主義者、泛沙文主義者、等皆為觀點,隨人性固有,遂不顧對錯,誠然不值得被統統殲滅。而我告訴她我對未來的設想正是如此,這些觀點並非理所應當,卻會永遠存在;它們終將被平等以待,這便是信仰的力量。她笑了。她說,她以為我只是個放任自己活在當下的不可知論者。我也笑了。我說,我從未像上帝那般堅執不渝。

我的兄弟,你是否這般體會過,兩顆對這世界絕望的心仍然可以相互依存,甚至變得炙熱、滾燙?

而且,我的兄弟,你可知道,論體格素質,十個“卡洛斯”阻擋不了你;但論口才、知識、見識、格局、或思想,你遠不是“卡洛斯”的對手?

所以,我的兄弟,你大約明白自己贏在何處了吧?

你兩之間快意的怦然心動遠不及我兩之間思緒的水乳交融,卻更像愛情。







Chapter 6




每隔一段時間,我總會遇到那麼一次機會,有幸踏上一個舞台,曝露在聚光燈下,傾盡所有地揮霍自己的才華,絲毫不顧反響、爭議、批判、抑或明日是否永不到來。

這即帶足了個人英雄主義。

但我確能意識到自己的改變。

且不反思自己吐露的勇氣,卻逐漸忌憚自己傾述的意義。

是否某時躍然發言是更好的選擇?

是否某時秉持緘默是更好的選擇?

薩特說:自省即總是反省。我大致同意,卻欲有引申。二者皆為注視。但自省看的是腳下的土承擔著自己的重量是否依舊殷實;而反省則是以未來的角度觀測當下身前的路。

可我終於還是變成一個不輕易期待的人。

我並非再無期待,只是不願再期待所謂的好。

這著實不易解釋,我於是以悲觀一以概之。

只是,既然不再期待,並為自己的接受能力撐足了下限,我則希望自己得以回歸本能似地愛這個世界。

他人時而會對我的快樂報以同理之心,我都統統接受了。實則我仍快樂。不過如今不同的是,我不時會極力綻放自己的快樂,以求別人看到。其意圖在於感謝他人的同理之心,亦在告訴他人:你們的同理之心實是我劫掠來的,而非欺騙來的。

我開始變得在意他人。

這是好事情。

我從未暫停過自我的膨脹,卻發現愈漸腫大的心房內被生生地擠進了許多人,且整顆心亦會隨著他們臉上細節的喜怒哀樂擅自改變其紅色的色度及脈動的幅度。所以,縱使其脹大,我終於沒有遺失悲歡。

比如說,當看到院子里追逐奔跑的兩個孩子不慎相撞跌倒時,它變得鮮紅且劇烈。

我正欲拉開玻璃窗門、前去兩個孩子身邊,娜奧米伸手攔住了我,雙眼卻片刻不離地注視著趴伏在地上的孩子們。

雅各布看著趴在草坪上哇哇大哭的小凱文,無措片刻,轉頭看向屋內的母親。他們的母親點點頭。於是雅各布上前,想把啼哭的小凱文抱起來。小凱文不讓抱,雅各布再度陷入無措,但他並沒有再次看向母親,只是安靜地陪在一旁默默等待。

時過半晌,小凱文大約穩定了情緒,自己爬了起來,隨哥哥向玻璃窗門的方向走來。

“怎麼了?”娜奧米故作嚴肅地問。

“我把他撞倒了。”雅各布答得乾脆,臉上的笑容亦帶有乾脆的歉意。

“怎麼了?”娜奧米轉面望向弟弟,依舊故作嚴肅。

“蚊子咬我。”小凱文抽抽搭搭,滿臉委屈。

注視這兩個孩子良久,我頓感一陣豁然。

我想出了我需要告訴自己未來孩子的幾件事,如果他們不幸降臨到我身邊的話。

其一,你們或許會像你們的父親一樣悲觀,但你們定會切實感受到生之為人的孤獨。這份孤獨終將是你們窮盡一生無法戰勝的。不過不用害怕,它絕大多數時候並不影響人間的好。你們大可不必刻意地想要去戰勝它,卻須要有勇氣去正視它。

其二,你們一定要自由。自由可以是辯證的。正如你們父親的父親時常指責你們父親的桌面雜亂不堪;我的桌面並非雜亂,只是東西放得比較近而已。同理,你們與生俱來的那份孤獨同樣會招引你們尋求溫暖。但你們亦當謹記,辯證或是自由的屬性,但絕非是自由的本質。自由的本質在於堅信其存在,並且堅信自己的想法。信或不信,你們都會於生命的某一時刻翱翔於天際,也終會隨著下一時刻的到來安穩著陸,這樣的抉擇或體會只屬於你們那每一時刻的自己。

其三,你們一定會看到萬物背後的萬惡,也一定會意識到它們不會善待任何人。如何待之,是忿起抗擊、避之不顧、逃之夭夭、還是訓練自己去接受,全然取決於你們自己。但無論你們睹盡荒誕,還是受盡迫害,一定不要忘記愛的勇氣。它存在於每個人的心底,無論是被給予或收穫,它都藏在那裡。如不測你們終於無法說服自己,那就告訴自己,這裡不是人間,而是地獄。若那番不測不巧發生,你們大抵已如你們的父親一般執著地悲觀著;而正因這份執著的悲觀,你們對於“因在地獄即放棄愛”這件事,是絕不會善罷甘心的。

其四,死亡如出世一樣值得尊敬。它們是世間最奇妙的事情,也是最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只會建議你們不必去探尋,儘管有朝一日你們一定會。

其五,我是如何愛上你們的母親的。

披薩將將訂送到,小凱文卻開始鬧覺,娜奧米只得帶著孩子們提前離開。

目送孩子們上車,小凱文按下了車窗,探出腦袋。我向他招了招手,他毫無反應,只是單單注視著我。

直至車身全然消失在黑夜的深處,兩顆紅色的剎車燈不時在漸遠的地方亮起,我忽然感到一絲鼻酸,僅為自己的懦弱:我似永無法替這世間成就自己心中的好,以致未來的孩子們能親眼目睹;又似無從教導他們何以攻克這番落差,以致其與生俱來的善不全被磨滅;於是只好希望他們如明日一般永不到來。







Chapter 7




看著艾麗的畫,冥思良久。

她表達了什麼自是一目了然。

我則思考她想表達什麼,且力圖從筆觸的痕跡中尋得一絲證據。

“你抑鬱了嗎?”見我全以黑色馬克筆收稿,她看著我的畫。

見我久不作應,她轉面看向我。

同她對視的剎那,我驚覺自己或已望她出神,遂速速低頭避開視線,支吾著:“不…沒有,我只是懶。”

她再沒說什麼,只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的作品。

契合之人亦有徑庭,我或極力組織出一句恰當的結尾,她則常以愈漸淡然的目光褪去。

當她終於撤走最後的注目以求其他時,我方才重拾自由。

所以,起碼於我個人的愛情而言,無論始終,使我索性甘於淪陷的凈是“在意”二字。

我總奢望以自己的每一秒看盡對方的每一秒。

然而時間在每個人身上的流速是全然不同的。

我年幼於她,身影卻佝僂乾癟,眼底不時顯露出歲月的混沌與狠;她年長於我,身影卻倍顯皙柔,瞳中總帶有稚嫩的純澈與安然。

我的步伐時而沉重,甚至似要人攙扶;她則似於這世上輕盈飄過,即使不時駐留或原地踱步,亦不足以留下痕跡。所以遲於她身後的人,往往總難尋出她的去向。

可每每依僥倖祟使,我便會想:但許我足夠幸運,蒙準了她的去向,疾步追上她時,她是否會心生一絲感動。

又或者,她會對我說:且容我一個人靜一靜,我會回來,等我回來。至此留下一個恆久迷失在原地的我。

我或等待至下一時刻,或半晌,或半年,又或半生。這取決於她,亦全權取決於我。終於一日,我不算醒悟,卻毅決前行。並不是對她看似承諾的危聳不管不顧了,亦不算自私作祟,“我只是隨便等等看而已。”而當我踏下離去的第一步前,我會做一個祈禱,祈禱她真的不會回來了。

現在即是這樣的時刻。

雖許她的畫我一眼看得良久,卻絕不會是最後一眼。

因為我理解到:畫上那身著黑裙的她,大約已走過橋的半程,近乎抵達那看似遠勝於過去種種的彼岸——她或正奔往幸福呢。

那我即祝願她及早抵達其嚮往的美好,並祝願那些美好都是真實的,絲毫不帶有過往的虛假。

她正在空中做著最後的滑翔,待風不再來,她便要緩緩降落了。

她終於某一日安穩著陸,我即須於當日,祈禱的同時,為自己下達一條指令,命自己放心,並安葬“卡洛斯,”且將他的銜牌掛在墓碑上。

我會於每年的固定一日歸來探望他,替他將銜牌擦拭得锃亮的同時,向他說說我的心裡話。臨走前,我會告訴他,艾麗沒有變,她生活得幸福,你不必去追,也不必再等。

我希望他將不會是我人生路途中最後一位傾訴對象。他或突然發覺我不再於歷年約定俗成的日子里造訪,我希望那時他能明白,我或已熬過了耐心的考驗,等到了屬於我的那份幸福;且在經往的每一年中,我需要他遠多過他需要我。

這便是我所理解的耐心與練習的意義。

當聽見蘇姍給到“自己”如此建議時,我並不得要領,卻感到眼眶溫熱。“卡洛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正當我思量他是否是出於安慰我的意圖時,他附於我耳邊道:“其實你明白的。”

我的確明白。

只是我仍對這樣的治愈方式持有疑慮:蘇姍真的被治愈了嗎?或者她只是暫且靠近了一份溫暖。但凡離了這間屋子,她即要武裝起自己,重新面對冰冷的生活。這份溫暖隨治療而來,後又隨之而去,即如艾麗於我一樣。

“起碼她算是找到了一處供她獲取溫暖地方。”

“或者…並不是所謂的地方,而是人。”

“卡洛斯”點點頭,笑中獲有滿意、奉有慰藉。

他的這幅笑容久似不絕地縈繞在我的腦海之中,我於是思考自己何時方能給予他人一次這樣的笑容。

直至一些困倦,我收好艾麗的畫,並藏匿於屋內最隱蔽的角落。

躺在床上,再睹一眼畫所藏身的位置,我許下一個心願:願今夜無夢。

該邏輯是深刻的。寧可無夢,我亦害怕夢見艾麗,更害怕夢見自己孤身一身。

海水的聲音意外溫和,藉助黑夜的帳幕將我緊緊裹住。我卻有留意,空中並不掛有絲毫月亮或星辰的蹤跡。若非能感受到腳下濕潤沙灘的坡度,我竟無從獲知大海的方向。

我注意到遠處閃著星星明火。我明知那裡正是終極危險的所在,卻只得向那個方向走去,似乎只圖尋求一個答案。

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腳空踩入冰冷的海水里。

這使我走了很久。

而後我能遠遠地認出那是一堆篝火,其周邊圍坐了一圈人。

我停住了腳步,本能地告訴自己:不要再靠近一步。

其中一人慢慢站起,向我跑來。我分外警覺,若其再要迫近,我便拔腿就逃。

她喚住我。我大約從其聲音及漸近的輪廓判斷出此人正是蘇姍。

她慢慢減速,自跑變走,我仍無法全看清她。

她一下抱住了我。

她周身冰冷濕漉,失溫似地顫抖著,聲音亦然:“你終於來了。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有過半晌,她鬆開我,拉著我的手,向篝火走去。

漸漸地,我愈能看清每一個人的臉,也愈能感受到篝火的躍動與暖。

艾利克斯為我的到來做作地歡呼:“我把我丈夫的吉他帶來了。你說過有吉他你就肯唱歌的。”

薩拉說:“我們打算一會兒回到蘇姍那裡叫披薩,你一定得吃帶肉的,對吧?”

我逐一應答著每個人的好意,同時用餘光找尋一個距大家不遠不近的地方好坐下來。

唯有艾麗左邊空似最後一個位置。

我於是向她走去,她一如以往地微笑著注視著我。

且當彎曲走到僵直的雙腿,將將坐下的時候,她對我說:“hello,instagram好友。”

我轉眼望向她。火光將她姣好的面龐映出額外的輪廓,為其生來皙白的面頰暈上一抹緋紅,并使其碧藍的雙眸在疑似淚水的晶瑩裡透有淡淡的蒼翠。

這副容顏,我真想永遠看下去。

“謝謝你。”我率先破除了這份念想。

“我知道你會來的。一直都知道。”

她竟講出這樣一句。

我頓然悲從心生,毒液似的酸澀自心口蔓延開來,瞬間滲遍全身。我不由痛苦地踡縮起來,感覺每一處關節都瘋狂地結擰、戰抖著。雙手抓入後腦的頭髮,緊緊地扯住,將臉深深地埋入雙腿龔起的空間中。終於,我再也受不住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迫使我脫胎換骨似的強大力量,不禁暴吼一聲,幾近乾嘔。繼而癱然失控,淚水近自眼眶迸出,我大聲痛哭起來。

我哭了很久。

哭到忘卻了那股近乎一度要將我的身體壓成一灘粉塵的力量。

哭到不在意那猶如全身上下每一顆細胞都即將炸裂似的痛。

哭到渾身痙攣似地抽搐。

直至筋疲力竭。

我隱約感到有一隻手正輕撫著我的後背。

我逐以清晰地感受到撫觸著我後背的手越來越多。

我能夠確切地感覺到,有一雙手輕輕撥開了我那雙縱使脫力卻仍牢牢插在頭髮里的手,撫慰著我腫挫的頭皮,撫順著我近乎親自扯下的頭髮。

我自己的雙手全無知覺地倒落在我的眼前,即便受著篝火律動般的映照,它們仍舊紋絲不動。

望著它們,感受著那雙流動在我滿頭枯絲之間冰涼的溫柔。

我確信那是雙艾麗的手。

所以醒來的剎那,我竟從床上彈起,瞬間翻出了那幅艾麗的畫。

在驚異自己居然精準地記得它的位置,並苦笑自己的屋榻豈有隱蔽可言之餘,我意識到了自己心裡那份久違的輕鬆感。

我終於,在看到這幅畫時,內心仍會泛生出一絲突破預想的波瀾,不過破出的部分不甚太多。

我終於度過了自己那幅畫中的橋。

我終於,作為最後一名“病患,”在徹底忘卻今次團體治療的最後一個細節之前,獲得了治愈。




(完)




邁阿密,二零一七年八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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