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总不免有七七八八的规矩,其实不只是人,魔也一样。
这魔界阿,从很久之前就流传着规矩,魔君之子若是双生,必舍其一。这本无关紧要,一来这概率极低,二来本就是无心的魔,丢了也就丢了。但哪儿赶巧,这界魔君的夫人是人界拐来的小娘子,心肠柔着哩,说什么都不愿,魔君不想见夫人流泪,便松了口,让其中一位心腹带了其中一个去了人界。
老阎在人界待过的日子长,知晓那些人对他们这些魔物不待见,便带着小魔头去了王家村后山的一处孤峰长住。山腰常年浓雾绕着,还没人敢有胆子往上爬。
老阎活了这几百年都是一个人过的,还从没带过小的,若不是那人界夫人对他有恩,他也不会应了这差事。
头几年还好,小魔头还只会在怀里嘤嘤呀呀,给他口吃食就行。
这二十年一过,小魔头能下了地,那就是满山的野阿,这林子里的兽类,一见这小祖宗恨不得从未出生过。
“你这又闹什么?”老阎从山下回来瞧不着小魔头,怕出了什么岔子赶忙翻了整座大山,一瞧,人正骑在这万兽之王的身上,还硬揪着人家耳朵撒泼。
“武松打虎。”小魔头也不露怯,仰着小脑袋认认真真的回了。
老阎忙提溜起了小魔头,“你打个屁,要不是人认识你,早撕了你了。”又转头对着被揪掉了几缕毛的老虎,“虎老弟对不住了阿。”
白虎甩了甩头,口吐人言,也是修炼了几百年的主,“没事儿,小子力气还挺大。”
见着那老虎走了,小魔头开始在空中张牙舞爪的乱折腾,“老阎,你撒开我!”
老阎把人放下,顺带堵住了人的去路,“说说吧,今儿又怎么惹小祖宗不高兴了。”
“你今天下山了。”
“是。”
“为什么我不能下去!”小魔头说到生气处,踹了老阎小腿一脚。
老阎也不气,揉了一把小魔头的脑袋,“你可想好了,这下去了,以后可就回不去了。”
小魔头瘪了瘪嘴,“本来就回不去,他们要真想我回去,至于到现在我连个名字都没有吗。”
老阎将小魔头提溜起来,朝山顶的住所走去,“那就再等等吧,等你什么时候能把你这头上的角还有身上的鳞片藏起来了,我就让你下山。”
小魔头气呼呼咬了老阎的手臂一口,“你就知道唬我。”
一百年过去了,小魔头才将将长成了人类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虽然身上的鳞片已经能变没了,但这头上的角还收不回去,他也就没能下过山,整日和山上的妖怪们称兄道弟。
老阎前几月出去了,听闻是魔界和天界打起来了,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也不清楚,其实知道了也没怎么样,谁输谁赢都和他无关,只要老阎早点回来,把他在山腰弄的那看不见的墙给撤了就行了。
“老虎,你闻见什么味儿了没?”小魔头躺在树丫上,翘着个腿,手上拿着本老阎带回来的人界的杂书瞎翻着。
“血腥味儿。”树下躺着的白虎嗅了嗅,“人血。”
小魔头一个翻身,跳了下来,“嘿,奇了,居然有人,走,去瞧瞧,说不定没过墙。”
小魔头一路飞奔到了那道“墙”边儿,很明显对面有个人,正在狂奔,似乎在躲避着什么的追赶。
“嘿,朝这边跑。”小魔头冲那边喊了声,那人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朝着这头狂奔。离得近些,小魔头瞧了清楚,应当是人界的小姑娘,比老阎给他看的那些画里的好看些,虽然是有些脏兮兮的,还挂着伤,但那双布满了惊慌的黑眸却十分迷人。
青衣光顾着警惕身后的黑熊,都快跑到小魔头跟前了才发现被她以为是救命稻草的“人”,一身黑鳞,头上一对长角,一双眸子红的泣血。她立马给吓住了,“你…你是妖怪么?!”
那黑熊见人停了下来,本打算立马扑上去,小魔头一声嘶吼,吓得黑熊转头便窜入了林子。
青衣也被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一句整话都说不出,“你……你别吃我!”
小魔头的面前就是那堵看不见的墙,他根本碰不着青衣。
“我不是妖怪。”小魔头看青衣吓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便收了身上的黑鳞,露出一张少年人畜无害的模样,“我也没打算吃你。”
青衣看小魔头这副模样确实没有先前凶狠了,再加上刚才他又救了自己,便小心翼翼,“那你是山神么?原来真的有山神阿!他们说把我送进山里是给山神做媳妇儿的,我起先还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可是山神大人,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小阿?”
小魔头想不清楚这小姑娘怎么能变脸这么快,“我不是,什么是媳妇儿?”又想了想,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是魔么?可他一开始就被扔了出来,“你看我像什么就是什么吧,还有我已经一百多岁了。”
青衣也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早些年家里有钱,都宠着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没具体学着些什么,后来家道中落,每天都为了活下来挣扎着,再后来,整个家彻底没了,她还被这村里的人送上了山,做山神的媳妇。
“媳妇儿……媳妇儿,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吧。”青衣又仔细瞧了瞧小魔头,“如果你没有角的话,挺像前些年我见过的那几位公子。只是他们和他们看起来的是一样的年纪。”
小魔头玩的差不多,反正也出不了墙,便转身就要走了。
青衣一瞧,赶忙追了上去,扯住了小魔头的衣角,“你可不可以帮帮我阿,他们不让我下山去,一靠近就要用火烧我,我可以帮你做…做…”,磕巴了半天青衣也没想起自己能做什么,声音就弱了下去,“做好多事。”
小魔头压根没听进青衣说的话,一脸震惊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青衣,“你怎么过来的?”
青衣疑惑的眨了眨眼,“就这样走过来的呀。”还又走了回去,再走过来。
小魔头不可置信的也试着走了下,却被撞在了地上,看向青衣的眼神更疑惑了,“你叫什么?”
“青衣。”
“那行,以后你跟着我吧,我养你了。”
“那你叫什么阿?”
“我?你刚不是说我像那什么公子么,就叫公子吧。”
“唔,好奇怪哦。诶,公子!公子!你等等我呀。”
小魔头捡青衣回山上,打的是好好研究研究的算盘,说不定自己就能提前下山了,可试了好几种方法,连他的一只角也没出去成功。
“公子!公子!这是我熬的粥,,我刚试过了,这次不难吃。”青衣端着碗,小心翼翼的走到树下。
树上的小魔头不满地睁开双眼,瞥了眼那碗粥,确实不似前几次的黑糊糊,不过,“我说过了,我不用吃饭。”
“可是,人都是要吃饭的呀,你就尝尝嘛。”青衣的撒娇向来是好使的,果不其然,小魔头跳下了树,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心里嘟囔:我又不是人,但对着青衣期盼的目光,到嘴的话又变成了,“好吃。”
“公子!公子!这是鞋子,穿上走路会舒服一些,这样你就不用光着脚了。”
“公子!公子!这个果子很好吃阿,你也尝尝看。”
“公子!公子!我给你搭了个床,你试试看,可舒服了。”
“公子!公子!……”
自从捡回来青衣,小魔头觉得山上比以往的一百多年都更吵,但他从不嫌青衣吵,看着心情会变好。
小魔头闻着一股香气,寻着味儿找到了屋角的青衣,正搬着个坛子往土里埋,“这是什么?”
“这是酒呀,叫女儿红。我在那书屋里找着了个方子,照着做的,好像还成功啦。”青衣看来人是公子,便笑了,两年来她窜了个子,可公子却仿佛时间停止了似的,没有丝毫改变,现如今,已经比她矮了半个脑袋了。
“可以尝尝么?”小魔头说着便要去掀坛子盖儿,却被青衣打了手。
“这坛可不能尝,改天我再给你做。”
“为什么?”
“公子,这是我们人类的一个习惯。女儿家年满十六,家里人啊都会为她埋上一坛女儿红,等到了出嫁的时候再取出来。”
小魔头和青衣并排坐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老阎自从那次走后,就彻底没了消息,小魔头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担心,照他同青衣讲的,“也就一块泥巴那么点儿。”
好不容易熬到了他头上的角也能藏起来了,小魔头便按耐不住的要下山。
“我和你一起去。”
“我找到他了就回来,你不用去。”
“你没和人相处过,会…会出事儿。”
“我和你呆过,你不是和我讲了好多了么。”
“我就是要去!”青衣眼看说不过,便索性也就不讲理了。
小魔头看青衣气呼呼的样子,没辙,“去嘛。”
下了山,临到头,青衣被小魔头护在身后,“公子,你说他们还会烧我么?”
小魔头头也不回,径直朝前走着,“谁敢。”
入了世,两人东打听西打听,才知晓这天界和魔界开了战,就在西北处的无人境。小魔头心想着老阎可能在那儿,便问了小妖怪大致方向,带着青衣一路不紧不慢的走着。
一路行过了山城、水乡、繁城,那些曾经只在书中和青衣口中的事物都一一体验了一番。一路上总是有人说,青衣带着的是弟弟,这让小魔头每次都黑了脸,但又被青衣拦着不让发作。
这天天将黑,两人已行到了靠近无人之境的偏僻处儿,只有个小村庄可以落脚。村子里的人都很好客,一家老婆婆给两人提供了间屋子休息。可刚坐下没多久,小魔头就闻到了一股儿浓重的血腥味,找了个借口,小魔头就溜了出来。
寻到源头,才见是一白衣男子和一头蛇妖纠缠着,白衣男子明显落了下风,身上好几处都染的鲜红。小魔头一嗅就知道这蛇妖身上必定有着好几百条人命,按照青衣的话来讲,不是什么好妖怪。
秉着遇着了就是缘分的原则,小魔头上去搭了一把手,仗着自身血统的优势,不消一刻便结束了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白衣男子忙上前想要以示感谢,小魔头一见这行礼的架势,赶忙拦住了,“小事儿。”这时,小魔头手上的一处伤痕滴下的血液正好落在了白衣男子的腰牌上。
突然一阵金光闪过,两位白毛老者突然出现在了原地,只是看了一眼小魔头,便立马一起出手各种招式朝小魔头招呼上了,而白衣男子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不知作何反应。
天佑七十二年,临渊上仙和开元老者于无人之境边生擒魔君之子,并当场击毙魔界大将军阎无及一深受被魔界蛊惑的妖女。临渊上仙大弟子白驹发现魔物有功,封下仙。
白驹独身一人来了关押小魔头的深渊,小魔头的身上横叉着一根封柱,浑身也缠绕着锁链。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公子。”
“我叫白驹。”
小魔头抬眼仔仔细细瞧了白驹一眼,又闭上了眼,不再睁开。
白驹站在原地良久,走时只低声一句,“你是魔,你不是魔。”
天佑六百零七年,临渊上仙大弟子白驹接任掌门之位。
白驹再一次站在了小魔头面前,这次他还牵了一个小丫头。
小魔头听见声响睁开眼,再看清了是白驹后便又要闭上,但在扫到了那个小丫头后整个人便颤抖了起来,血红的双眼死死的盯住了小丫头。
白驹拍了拍小丫头,小丫头便有些怯怯地朝前走了两步,略微有些看清了那个头生双角,身覆黑鳞,双目通红的披着头发的“人”。
“你是妖怪么?”
“不是。”
“那你会吃我么?”
“不会。”
“我可以放你出来么?”
“我叫公子。”
天佑六百零八年,封印于深渊的魔君之子逃脱,掌门人白驹负不察之责卸其掌门人之位,并囚于落凤山思过百年。
天佑六百七十二年,临渊上仙和开元老者在与魔物-公子的对战中陨落,另伤天兵十万。
白驹听见声响,并未回头。
“我以为你见了她会放下。”
“我买了她隔壁院子,她小时候还真闹腾,好几次爬上了我家院墙。后来长大一点儿,她去了学堂,她学什么东西都快,特别是学书,和以前一个样。后来我还看她出了嫁,我送了她一坛女儿红,其实那是她自己的。再后来,我看见他们埋了她。”
“她这一生有你护着,想必过得很好。”
“你后悔放我出来么?”
“你后悔当初救了我么?”
“你说我是什么?”
“这问题我已经想了许久了,没找着答案。”
“我找着了,那杀了老阎的白胡子说的不错,我不就是个歪魔邪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