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写不出这个剧本,我想死。
老师说,你写这个剧本的时候要想着这是给某人演的,得是投资方愿意出钱的那种明星才行。
我崩溃了。我知道我为什么崩溃,但是此刻我决定避重就轻,把崩溃的点转移到别的方面,麻痹自己。比如,其实我崩溃的原因是:由于平时认真学习,看电影也是外国电影为主,根本不认识几个中国明星。
这倒是真的。但架不住咱们学习能力强啊,上网以“中国当红女星”为关键词搜索,津津有味地研读了一番她们的资料和八卦,小心权衡之后,我认真地问老师,“杨幂?”
老师说,那不行,你要是为杨幂写的话,唐嫣看了就不愿演;你要是为唐嫣写的话,杨幂看了就不愿演。你可不能想着为某人量身打造,又不是啥当红编剧,还想玩儿钦点这一套?倒是给自己留点儿后路啊。不过杨幂不错,我挺喜欢。
我更崩溃了。但我决定再次避重就轻。我说:
“老师,我觉得杨幂和唐嫣应该不会看了是给对方写的就不愿演。她俩关系可好啦!”
老师说,“你查资料的范围还挺广。”
二
我真的想死。真没想到写剧本原来还要想着某人写。不是应该演员照着剧本演吗?对啊,该是演员顺着剧本啊,什么时候成了剧本迁就演员了?
那是不是也得迁就观众啊?电影不是艺术吗?什么时候艺术需要把自己折腾的面目全非来亲民了?
不理解,真不理解。
“你不理解的多了。”老师说,“你写剧本是用来糊墙的啊?我告诉你,写了,就是为了卖出去。先别想自己了,先让掏钱的观众喜欢了吧。再说,你以为观众有多聪明?越不用动脑子的东西他们越喜欢!”
“合着你就是让我熬一锅电影版的心灵鸡汤呗。看着顺畅,喝着舒心,一尿就没了。哦对,还得是长得漂亮的、店长喜欢,顾客也喜欢的服务员端上来。”
“差不多。我给你挑得再明一点儿,你们这些小孩儿啊,别觉得迎合别人是件特别下贱的事。你在下,别人在上的时候,你可不就得迎合别人吗?要不就是死路一条。你想干点儿不一样的,可以啊,等你牛逼了再说。”
三
我说我想死是真的。
你看,人人都在迎合别人,要流行,要被别人看到,最好被别人认可。其实要popular还是要different,本来是生命里平等的选择,但是现在变成,如果你执意要different,但是运气又不好,就会变很惨。那些本来就想popular的人自然很顺心,但是那些本来想different的人会不会在某几个黑夜里,默默地很想死?
解药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一对一,因为对应每一种毒药的解药都是different。
鸡汤之所以有毒,是因为煮它的人野心太大,想熬给所有人喝。每一个喝下口的人都以为这是自己的专属解药,大喊有效,好像自己多年的病真的就被一碗心灵鸡汤治愈了。其实那都是幻觉。
你以为熬鸡汤的人真是想安慰你吗?他要是那么好心,为什么不挨家挨户的询问病情然后就地支一口大锅一个个对症下药?
因为他想要的并不是你痊愈,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你病情发展到哪一步了,他想要的只是你自以为痊愈了然后拍着巴掌对他说一句“你真厉害”,能打发几个钱,再告诉朋友们“这家鸡汤最好喝”就更好了。
我不想熬给全世界喝的鸡汤,我只想熬解药。给我自己的解药,顺便再分给那些跟我一样病的人一碗。
四
于是第二天去见老师的时候我脱口而出:
“我不想熬鸡汤。”
“啥?你还会做饭呢?”老师把一个烟头摁进烟灰缸里,神情恍惚地从桌上堆积如山的本子里抬起头来。
“你这什么语气?你看我像不会做饭的吗?”
“那你会吗?”
“不会。”
“……”
“我说,我不想熬心灵鸡汤,我还是不想写那种迎合大众的电影。我想写我自己喜欢的东西,让一部分人能心里触动,感同身受就行。”
“你真是气死我了。当老师真他妈累啊,我以为看学生作业够累了,没想到听学生说话更累。”
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满眼的血丝和如同嗑药八斤的灰脸,我决定暂时先原谅这句毫无师德的话。
他又点了根儿烟,稍微振奋了一下精神。眼里的血丝退散了一点儿,换上两道“我要说教啦”的光芒。
“为什么鸡汤好喝,那么容易就流进人心里?为什么世界上动不动就有那么多感同身受?
因为人的情感就他妈那么多,爱,喜欢,讨厌,恨,厌倦,心疼,同情,喜悦,绝望,空虚,寂寞,后悔,遗憾,释怀,好了主要的我大概已经说了一半儿了。所以啥共鸣啊,啥懂你啊,啥神契合啊,真没那么神。因为作为一个人类,你太好懂了。”
“不,我不是很懂。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感同身受其实很容易啊,自然而然的就有了,根本不用那么费劲的去迎合啊。”
“我的意思是,感同身受很容易制造。你随便制造几个,别人马上觉得戳进心里了。既然这么容易,为什么一部电影里不多戳几次?不写你真实的感受,而是写能让人共鸣的感受,这就是你眼里的迎合别人,也是这行赚钱的办法。实际上,也是每一行赚钱的办法。”
五
太累了,我太累了。我好像已经分不清迎合别人的定义了。我好想死。
长大以后,我经常对人失望。然后降低期望,就又经常对他们满足。于是再提高一点期望,然后就又经常对他们失望。如此反复。哪怕是对最亲的人也一样,而且由于难过于他们没有扮演好“与其他人作为对比,真正对我好的人”这一角色,失望之情更甚。这样次数多了,也就明白“在最深最真实的地方只有自己跟自己在一起”这个道理。我们生来就是孤单,也正由于这一点,早就悟到这一点的人也不会直截了当的告诉别人。
心,藏在身体那么靠里的地方,注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让我可以做自己的,哪怕在那里是一个痛苦的自己。把所有苦痛压在心里是很惨,但也很安全。
可是既然这样,我们干嘛还要有朋友,干嘛还要陪伴家人,干嘛还要对爱情抱有幻想?
是啊,为什么啊。
我试着自己解答全部的问题。头很疼,真想一死了之。但是,“最好积极一点”,我对自己说。你能问出问题,一定也能解答,你得自己救自己。
“在最深最真实的地方只有自己跟自己在一起”,但那个地方只是一个点,占身体更多空间的是除去那一点之外的,除去那个“100米深和100%真实”的地方之外的,其他“1-99米深和1%-99%真实”的地方,那些都是在阳光下的。
在那里,我们寻找那个最心爱的人一起钓鱼爬山,我们被一只小狗鼻子上的绒毛融化,我们和爸爸妈妈分享一杯酒,我们喝下好喝的鸡汤,我们可以高兴地写卖座的电影,我们和所有人分享99%真实的自己。我们可以迎合别人,为了自己将来开心。
这个答案可能根本不对。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早就说过了,我很想死。但是死了也不会解脱,所以我一赌气活到了现在,在多出来的生命中一边活着一边慢慢找更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