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昨儿晚上的事,店小二早晨还躲着陈游舫,现在却不怕他了。
只有可能,他并非是昨天的人,所以不记得昨天的事。
之所以认得出他们,多半是因为这辆马车。
这辆是花家的马车。
昨天那人既然不是真正的店小二,便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千面玉郎花弄叶。
花弄叶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楚念商也只是听说,如今亲自见了,实在诧异不已。
只是昨儿晚上,只怕这酒馆中,不止有他五人在。
只怕花家的几个兄弟姐妹,都给聚齐了。
店小二抱着酒出来,楚念商便叫他给送进车里去。
他却有几分为难,站在原地不动弹。
楚念商好奇,正打算问,一只苍白的手推开了车门,花残枝出声道:“拿上来吧。”
店小二这才敢动弹,殷勤地将酒摆在马车的角落里。
酒很多,全都放在车里之后,车厢里还是一样的宽阔,似乎无论放多少东西进去,它都不会显得拥挤一样。
“花家果然慷慨,不过寻两个侍女罢了,怎值得如此多的好酒。”楚念商笑道,一拍马,马车仍旧徐徐地走着,悠闲至极。
“这些酒,是送与贵客的。真正的酬劳,却不是这个。”花残枝道。
“哦?既然是花家的手笔,这份酬劳,想必不轻。”楚念商好奇道,陈游舫则是已经拍来了一坛子酒。
“若二位寻回了我的侍女,关于鬼姑子,花家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念商与陈游舫皆是一愣。
花残枝如此说,便代表她已经掌握了鬼姑子不少的消息。
鬼姑子的消息,向来重金难寻,连“百事通”那里,也没有几条有价值的。
花残枝当然没必要撒谎,所以她说的是实话。
如果是实话,那这个酬劳,便真解了两人的燃眉之急。
楚念商坐正了身子,拾起缰绳,将马车驾得飞快。
楚念商诚然不是一个好的车夫。
一个好的车夫,驾得马车不仅快,而且稳。
快能日行千里,稳,则如同车子并未动弹一般。
楚念商只做到了快,并没做到稳。
即便是陈游舫,也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安然喝酒而不洒出来。
“马车这样摇晃,不怕晃着了花大姑娘?”
闻言,马车速度慢了些,楚念商好整以暇地望着陈游舫:“终于学会怜香惜玉了。”
“我只是为了喝酒。”陈游舫见马车稳了,才把酒塞子又拔出来,仰首喝了个痛快。
楚念商摇了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虽如此说,可他的速度终究是缓了些。
这样的速度并不算慢,却也不会颠簸。
楚念商向来是坐在车里的,这是他第一次驾车。
所以能够驾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在离乌绥镇还有一定距离时,马车停了下来。
并不是因为天色晚了需要找一个地方歇息——或许这是理由之一,天的确已经黑透了。
可真正的原因是,楚念商看见了前面路上的障碍。
两辆马车,和几具尸首。
两辆属于镇远镖局的车。
不过还算幸运的是,尸首当中并没有女性。
可是,那两个木箱子也是大大的敞开,沾满了血。
陈游舫推着花残枝靠近。
一般来说,花残枝是十分不愿旁人碰她的轮椅的。除了几个贴身的侍女,也就只有几个弟弟妹妹能碰。
可她现在实在没有力气了,艳红的血液刺伤了她的眼,将她的全身冻结。
她看着那两个空空的箱子,仿佛侍女的尸首就在里面躺着似的。
她捏紧了拳头,脸色又苍白了些许,唇上的色彩也全部退去。
任何人只要在场,都能够感受得到她死死忍耐住的,强烈的悲伤。
“看来她们的运气不错,也让人给救了。”楚念商笑道,拍了拍陈游舫的肩,示意他附和自己。
他了解陈游舫,叫这个人说出些安慰的话,比废了他武功还难,因此只要求他附和一下。
可楚念商还是高估陈游舫了。
他不但不会安慰,也不会附和。
所以即便他明白了楚念商的意思,也只是说了句:“嗯。”
聊胜于无。
楚念商自我安慰道。
花残枝却苦笑道:“她们若脱了险,一定会来寻我的。”
这事,楚念商与陈游舫怎会不知。
花残枝的侍女,多半是“风花雪月”四使中的两位,无论是哪两位,功夫也不算低微。
若是安全了,定会不惜一切,与花残枝联系。
可是那血迹已经干涸,说明离她们离开这箱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至今仍旧杳无音讯,只有可能是凶多吉少。
“莫要这么悲观,或许她们伤得重了行动不便。或者是让镖局的人下了药,效用还没过呢。”楚念商笑道,“哪儿就有这么巧,偏偏是你的仇家来劫镖,偏偏就认出她们了。”
花残枝点点头,整个人几乎是瘫在座椅中,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多谢……我,想四处走走。”
“小心些,我们在这等你。”楚念商道,他并没有提出陪同花残枝前去。
她并不需要。
她需要的,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冷静一会儿。
双手慢慢地推动着轮椅往一旁的林子里去,她已熟悉了近二十年的动作,此刻却分外艰难。
可她并不想再示弱。
在这两人面前,她的示弱已经够多了。
所以尽管艰难,她也是咬着牙,尽力向前。
陈游舫与楚念商看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去帮忙。
此时不帮忙,就是对花残枝的尊重。
这样的一位女子,是值得人尊重的。
花残枝渐渐进了林子的深处,越往深处走,她手上的动作越轻松,直到最后,几乎只是轻轻一拨,轮椅便能滑出去好远。
行了一会儿,她便停了下来,望着无边的黑色,道:“出来吧。”
话音将落,她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人。
出现得毫不突兀,似乎她原本就在那处。
那是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女子,半跪在地上,埋着头,长长的发丝垂落在地上,染了几点泥土。
“怎么回事?”花残枝问道。
“回大小姐的话,她二人伤得重了些,一时无法行走,风使正在照顾着。”花使道,若是仔细听,便能听到她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
她在害怕。
可她在害怕什么?
害怕受到责罚,交代的事情办砸了,自然应该受到责罚。
“带我过去吧。”花残枝道,语气不悲不喜。花使忐忑着起身到了她背后,推动轮椅。
林子的深处,有个洞穴。
还在洞穴外面,就听见了里面传出来的叫声:
“哎哟…哎哟哎哟!风姐姐你轻点,疼死了。”
“小声点,月儿疼了那么会儿,好容易睡了,你又吵她。”风使轻轻一敲雪使的额头,低下头去继续给她包扎伤口。
“风姐姐又不是不知道,雪儿最怕疼了。”雪使瘪了瘪嘴,忽的听见外面传来细微的轮椅声,当即收起了笑脸。风使亦站起身来,前去迎接。
“如何?”花残枝看着“雪月”二使的状况,不由得皱了皱眉,阻了想去叫醒月使的花使,问道。
“雪儿脸上的伤看着渗人,实际没什么大碍,倒是右腿断了两根骨头,左腿断了三根,左腿上的筋也断了一根。月儿旁的都好,只是中了些毒烟,又挨了一掌伤及肺腑。都需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雪使右边脸颊已经上药包扎好了,倒看不出什么,只是左腿的伤口狰狞。而月使躺在那处,呼吸微弱,面如死灰。
“谁?”花残枝问道。
“两拨呢,一拨是长江下游的‘八兽’,一拨似乎是受雇佣的,彼此不认识对方。”雪使扯了扯风使,示意其帮自己继续包扎,而后大胆地靠上了花残枝的轮椅。
花残枝见她伤得惨了,也就由她。风使一面继续上着药,一面冷哼道:“只是对付雪儿和月儿,就动了杀手。倒不知他们要怎么对付大小姐呢。”
“管他们怎么对付,咱们大小姐都看不进眼里去。”雪使笑嘻嘻地,方才还叫嚷着怕疼的她,此刻却仿佛身上全无伤痛一般。
“既然受伤了,你们便回去好好休息……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再者,也将有异心的找出来。”花残枝道。这次她的形迹被暴露,定然是家中有人出了叛徒。
若非家中人,谁又会知道她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此处,且被镇远镖局的捉住。
镇远镖局的存在,已经有了一段时间。
做着这样的买卖,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是不敢闹到明面上来了的。所以她才选中了镇远镖局,也顺便将姐妹几个的聚首安排在了扬州城外的那家酒馆里。
这分明只有家里人知道的讯息,却被旁的人知道了。甚至是雪月二使将要被送到乌绥镇,也了解得一清二楚。
而她,对于家中何时出现了这样有异心的人,竟然完全不知。
这是怎样严重的一个失误,花残枝决计不能容忍。
雪使道诺,花使问道:“那我与风儿明日来找大小姐。”
花残枝摇了摇头,道:“你们去乌绥镇等我。”
既然雪月二使受了伤,接下来的事,便只有让风花二使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