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落幕,刘峰和何小萍两个历尽千帆的善良人依偎在一起,压抑感慨之余,留给观众的还有一丝微茫的温暖和希望。芳华散尽,我不禁想问,英雄的归宿难道总是这般落寞沧桑吗?
生活告诉你,没错,这就是生活的本来模样。
作为部队文工团走出的中国第五代导演,冯导用自己青春岁月中最熟悉的元素构筑了这个四十年前的真实世界。比较于同时代的上山下乡,文工团颇似所谓的“伊甸园”。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那个集体主义完胜个体价值的时代,“活雷锋”刘峰,执拗孤独的何小萍开始了他们的悲剧。
刘峰是个活雷锋,帮助他人在他的生活里是一种常态,对战友体贴入微,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别人,自己还说“我不无私”。然而,影片的细节让我们发现,所有人在刘峰的照顾下认为他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甚至没给这种善意一个最起码的尊重,朱克学刘峰“害不害臊,我替你们害臊”的口吻以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战友们总是在谈笑间顺带一句“谁让他是活雷锋呢”。然而,刘峰却一如既往地做着所有小事。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身上唯一的“人情味”便是他对于林丁丁的爱恋。没有人是一个只活在书本中板报上的“扁平人”,完美如刘峰者,一样有青春荷尔蒙涌动的激情瞬间,与林丁丁的深情相拥是他人性最剧烈的迸发与释放。可悲的是,他人生唯一做的一件与人设不符的事就让自己从一个“圣人”跌落到川滇边境,在最真实的残酷中直面淋漓鲜血,最终失去右臂。
相较于刘峰这样一个“时代楷模”,何小萍更像是一个“离群者”,一个不被集体与时代所容纳的“异类”,从小生活在无爱的冰冷环境里让她自卑而又缺乏安全感。在文工团时,所有室友都排挤她嘲笑她。她这样一个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个体尽其所能融入集体,到头来换来的还是冷漠与嗤笑。当她看到“触摸事件”发生后所有人都与刘峰划清界限,当她一次次争取A角却徒劳无果,她对集体产生了毁灭性的失望与排拒,于是何小萍宁可以装病换来到野战医院目睹鲜血疼痛,也要进行这样一场对集体的无声抗争。在前线救死扶伤成为“英雄”后,终因承受不住“大白菜从天寒地冻环境进入温室”的巨大转变而精神崩溃。
没错,这是两个善良人的故事,这是两个英雄的故事,传统的中国人都这样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最后,英雄成为了英雄,万人瞩目,享受鲜花掌声”。情节的安排有一种符合人类愿景的超强逻辑性。可能单纯的孩子会问大人,“然后呢”,大人也顺理成章的说,“结束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但是,这一次,严歌苓来了,这个阅尽世事的女作家说,我来给你讲接下来的故事。
抱歉,接下来的故事,好像没那么圆满。刘峰在枪林弹雨中失去右臂,十年后成了贩卖书刊的小贩;何小萍精神崩溃后在文工团告别演出中奇迹康复却也终身未嫁,林丁丁与华侨结婚后去了澳洲,身材早已发福。生活其实挺残酷的,好像脱离了我们预设的伦理逻辑。
于是我们又开始剖析人物命运的主客观原因了,是性格悲剧呢还是社会悲剧?我们又开始评论假设了,如果刘峰的善良有点锋芒,如果何小萍能不那么执拗的有棱有角,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在社会的大潮里漂泊沉浮,经受好像与善良人设、英雄人设不那么相符的坎坷人生?冷静的想,我们又错了。亦如中国人常常假设如果没有十年浩劫,历史没有假如,人生也没有如果。
没错,刘峰是英雄。何小萍也是英雄,他们是与那个特殊时代格格不入的个体,是整齐格律诗中一反常态的“拗怒”,纵然他们是楷模英雄,是符号圣人,是空气尘埃,但他们毕竟是真实世界里头顶蔚蓝天空,脚踏坚实土地的生命体。生活不会因为他们的英雄身份让他们从此一路坦途,反倒会因为他们的与众不同让他们承受着超过常人的阵痛。有人会感慨命运不公、造化弄人,有人会因此怀疑生活的混乱逻辑,其实,一切的疑问有着最简洁的注解—不知所措,才是人生。
《芳华》的时代定位是文革末尾的七十年代末,相比于亲身经历过那个火热时代的五零六零后,身为九零后的我更多是通过文学历史书籍影像了解那个时代的故事图景。大字报标语宣传车疏离吗,万里江山一片红荒谬吗,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它们是如此真实自然。因此,它们别样的芳华青春也获得了一种存在的权利。荧幕前的我不得不说,纵然历史灰飞烟灭,一代代人在社会舞台上次第登场,生活的潮起潮落和人性的共通点让他们的芳华唯美的穿越长空,在我们这些更年轻的生命体中完美的获得了撞击与共鸣。文工团解散,那终身难忘的《驼铃》和宿醉与大学毕业前难舍的离别泪水异曲同工。他们在剧烈变革之中无所适从的茫然放在今天的青年人身上一点也不会减少。青春那些元素,诸如激情、梦幻、懵懂、感动于我们而言是那么熟悉。人生是一场旅行,旅途中有人离去有人归来,路上有康庄大道亦有乡间小路,一曲终了又是一曲,不管你聪明颖慧还是平凡质朴,不管你纯净如水还是八面玲珑,其实接近终点时,每个人都已经历过回环曲折,唯一不同的只是时段与程度。
比诸浩瀚历史,你我都是平凡的小人物,英雄圣人,平凡行者,其实都无法挣脱时代与生命的洪流。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有时你好像有主宰命运的机会,更多的时候可能我们都在做一个被动的选择者。最后,萧穗子做了知名记者,陈灿做了地产商却再也没拿起小号,郝淑雯安静的相夫教子,刘峰与何小萍相互扶持。合理之中也有太多不合理,但是他们终将接纳生活。
真的,现实生活里,灰姑娘也许没有水晶鞋,小红帽也不一定遇到猎人,睡美人可能等不到把她吻醒的王子。所以,刘峰和何小萍艰难仁忍的那样真实。
欣慰的是,严歌苓为这种令人唏嘘的现实留下了一丝微茫的亮色。书店里,萧穗子对刘峰“他还是没变”的评价在我看来是对他最高的赞誉。洗尽铅华,经历了那么多的残酷与不公,骨子里的善良一如既往的耀眼。他没有成为《孤独者》里的魏连殳,以躬行其恶宣告自己的毁灭,也没有成为祥子,理想破灭后浑浑噩噩,混沌一生。纵然严歌苓没有给刘峰何小萍以明确出路,至少让英雄让好人怀揣好心踏实豁达的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悲剧性的英雄是另一种意义的成功。
1922年,文研会干将许地山在其名篇《缀网劳蛛》中借女主人公尚洁之口说:“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看似消极避世,实则饱含一种平和从容的达观。
芳华已逝的刘峰何小萍们也享受着平实中的充盈。是啊,生活本来就没有什么严格逻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只是在彼此须发尽白时回首过往云烟,不禁淡淡感慨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