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钟的飞机,她两点半就抵达了机场。找个座位,安顿下行李。她就开始给他编辑微信,讲述自己周转两座城市匆匆忙忙赶路的过程,讲述来和去的心理变化,故意把离别做了最淡的处理,末尾说了一句:再见,还有未来。
不知道为什么,和他20多年间只见过一面,在心里从来没有觉得陌生,已经尽量精简,回过头来看,还是拉拉杂杂写了五段,三四百字。不能再多了,多了会太露怯,好像自己的心思被看透一样。
在其他男同学面前,她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春节同学聚会,有个男同学非要和她照个脸贴的很近的照片,她没犹豫就照了,照完发在班级的群里。另一个男同学专门拿着手机给她看那张照片,意思是你们这尺度有点大吧?你怎么能照这种照片?人到中年,有个男同学用各种方式告诉你,你在他心里有过痕迹,不丢骨头不丢肉的,让他心里舒服一下无可厚非。同学聚会嘛,无非就是一群变了形的中年人,一起追寻逝去的青春,以酒盖脸,喝到酒酣舌硬之时,半真半假的说出当年不敢说出口的话,而那话多半都是真的。
但是到了他这儿,她突然就会在乎,在乎到敏感。在微信里说的多了,害怕被他看轻,害怕他有压力;不说,又好像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更害怕心理距离越来越远。又重读了一遍微信,意思都表达清楚了,流露出的感情也没有超越同学之情,还好。
她知道他今天出差回来,不知道是坐火车还是飞机,她私下里想过可能在机场相见。
但是在那么空旷的地方,两只小小的人,身边是人来人往,耳边是飞机即将起降的广播声,两个普通的中年人,礼貌的握手(甚至可能没有握手),问问行程,问问辛苦,然后挥手作别。不能做出悲戚的表情,不能传递久别重逢的喜悦,环境太嘈杂、空旷、太公共;时间太短暂、匆忙、太紧张;话题太正式、正经、太官方。会让她觉得更孤独,这种见好像还不如不见,所以,她在内心里隐隐的是否定的,同时又有那么点期待,万一能如电影里的机场重逢呢?
来之前,她设想过和他见面的场景,但是就是没有想到见不到。她知道他很忙,她想可能是在公司匆忙的见上一面,可能是一起吃个饭,最理想的是可以和他一起走回宾馆,五分钟的车程,在初秋的凉风里,两个人慢慢走回去,还可以多出二十分钟的独处时间。通常人在运动的时候,不管是腿运动还是嘴运动,大脑都是兴奋的,人一兴奋就会更放松,话题也会轻松。
上一次舟车劳顿往返10多个小时,不过见了他三个多小时。
这一次,她也没奢望太多,但是老同学来了,尽地主之谊,见一面总应该,尽量在一起多呆一会也不为过。但是从一开始约见面的时间就满是波折,前几次变换见面的时间,她还会抗议,还会在电话里就能听出撅了嘴巴,后来,历经六七次时间的更替,她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但是最后一次,还是让她一下子崩溃。
当时,她已经离开了那个有他痕迹的城市,正坐在离那个心心牵挂的城市越来越远的高铁上,但是心里依然充满希望,因为约了五天后回来见面。沉浸在火车外风景中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他。他在电话里很抱歉的告诉她,见面的时间又被出差挤没了。她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心想就顺遂命运的安排吧。郁达夫说: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局却又如宿命的必然。她想这也许就是她和他宿命的必然吧!
但是,挂了电话之后,委屈和累瞬间一起涌了上来,眼泪忍不住无声无息的流淌。就像一张弓被拉到最满的时候,弓和弦都胀满了、拉紧了,手臂上青筋暴敛,嘴里憋着一口气,突然有人说“不射箭了”一样,泄了气,再难鼓起斗志。车窗外刚才还清清楚楚的远山、绿树和白云突然都模糊了,像调色板上混在一起的色块,浑浊、模糊,软软的堆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软了下来,好像脊椎不存在了一样,身上的肉疲塌塌的松懈下来,如果不是前排座椅抵着,她恐怕已经坐在了地上。
她根本就不在意临座那个男人好奇的眼神,哭一会儿,歇一会儿,过一会儿还是觉得委屈,就接着哭,泪水把睫毛膏冲掉了,变成了黑眼圈。就这样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路哭了下来。
她突然明白,原来没有缘分说的是对方的圆(缘)里根本就没有你的份儿。
五天过去了,又回到那个城市,回来是为了离开,她要在这里乘飞机飞回那个千里之外的属于自己的城市。
快四点了,她站起来,背起双肩包,拉着拉杆箱,进了安检。飞机在这里是经停,所以到的太早,飞机还没来。她开始看这个陌生的机场,和所有的机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书店、特产店、奢侈品店,她都没有兴趣。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当然是他。他刚刚在这个机场降落,刚刚离开这个机场,正在返回市区的路上。
她的自尊,她端着的尊严在这一刻通通被打碎,不是他打碎的,是她自己打碎,因为嘴巴几乎不自觉的差不多是叫起来:“我要见你!我要见你!我要见你!”
她听见他在电话那边笑了,他笑的时候和有点别人不一样,能听到他向气管里吸气的声音,但是自从听了他的笑声和说话声之后,她就觉得这种声音是那么好听。有一次,去做身体,赤裸着上半身,男按摩师尽职的给她做后背精油。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心里一惊,她才发现男按摩师的声音和他很像,从此再不去那里按摩。
电话里轻轻的责备:你注意点形象。
她几乎脱口而出:我不要形象,谁认识我呀?后面半句话“我只要你”终于在仅有的可怜的自尊心警醒之下没有说出口。
她可怜巴巴的说:我进安检了。
“那你再出来,进去会被特殊检查的”听得出来,他也在揣度要不要返回来见面。
“以后吧”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她几乎带着哭腔!
她开始后悔了,为自己的弄巧成拙,为自己的自作聪明。她知道自己更想制造一种效果,让他见不到,让他后悔,让他遗憾,让她可怜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可是,她真的开始后悔。机场大有什么关系?环境乱有什么关系?说不了几句话有什么关系?现在她想哪怕可以远远的看一眼也好。但是她又知道仅仅看怎么能满足?你喜欢一件东西,除了看,还希望能摸一摸,还希望能带回家。但是他们已经没有这种可能。
小孩子喜欢一样东西,会直接表达、直接要,而成年人已经知道克制,已经知道喜欢和得到是两回事。商场里的衣服好多她都喜欢,但是不能都买回家不是?第一买不起,第二喜欢的不一定适合自己。当然不想得到的喜欢不是真的喜欢。但是与其得不到,为什么还要看?看了就会心里痒痒,就会惦记,就会想念。这也同样不是买一件衣服,喜欢了,第一次没买,还可以第二次买回家,不喜欢了再送人。这是个大活人,错过了就错过了,想再回头,已经时过境迁。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各自活在自己的城市,就像两列火车,行走在各自的轨道上,只能相望,永远不可能有交集,一旦有交集就只能是事故。既然如此,相见就不如相望,甚至于不如相忘!
挂了电话,她像拿着瘪了气的气球的小女孩,委屈而可怜,眼角挂着泪珠,却因为接受了现实,而没有了泪水,死心塌地的等飞机。
快到六点了,落地窗透进来的夕阳给座位、客人和皮箱都涂上了金色,她拿出手机给自己拍了张照片。记录下这一天,这一刻。
这个城市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